延英殿乃奏折存放之地,向来一派清简肃穆之象,如今入夏时分,庭外芭蕉开的正好,殿中却依然板正严肃,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韩尧坚下狱之时正是两年前我刚刚归来周国,尚在封地,朝中之事毫不知情。两年前的奏折翻阅起来甚是不易,阿九浅黄的裙摆无意扫过积灰,已经脏成深褐色。内侍将奏折一摞摞搬到案上,落下时扑起的灰尘几乎将人呛倒。阿九一边帮我翻阅一边口中埋怨:“这些言官少上些折子就好了,奏来奏去都是类似的话……你瞧这个,‘劾刘论养梳沐不恭六条疏’,这事有什么必要上疏陛下?”
我低头翻着奏疏,一面道:“刘论养六十多岁了,如今还是礼部尚书,多年为官清正廉洁,又是个出名的老实人,他们尚能把梳沐弹劾出文章来,当真无趣。此罪竟有六条?你瞧瞧是谁作的。”
阿九道:“唔……郦政孝。”
我扬了扬眉毛:“此人两月前弹劾蔡侍郎上朝时步履匆匆,手中板笏不正。国家养御史不是为此,我记下了。”
手中滑过一份奏疏,陡然看见一折中韩尧坚三个字。我道:“阿九来瞧,‘弹劾韩凌专恃父权弄职疏’。韩凌?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
阿九道:“奏疏中写了,是韩尧坚的长子啊。”
我轻轻叩击桌案;“不……还有别的什么,仿佛我们从前认识他?”
我望着她的眼睛,知道她同样陷入深深的熟悉感之中。几乎就在同一瞬,我们想起了这种熟悉的来源——韩凌是我十四岁时婶母看中的驸马人选。阿九乐得与我击掌相庆,而我的心情陡然灰暗。
陷入如此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之中,令我对韩凌恶感增加了一层。
“韩尧坚只有这一个儿子?”
阿九想了想,道:“仿佛的确只有韩凌。”
这奏疏倒是写的极简单,不过一两千字,上言韩凌凭借父权收受贿赂,暗地买官鬻爵于他人,以至于国中贤能之士不得重用。仅此一折自然不能将韩尧坚如何,但是阿九很快找出近十封奏折,皆是直接弹劾韩尧坚贪污军饷。
凤阁舍人苏宛亦送来短笺,寥寥数语:尧坚见罪于彭涣,言官劾,今上以玩忽职守下狱听勘。
见罪于彭涣。
我将短笺放在烛焰上,对阿九不解道:“彭涣不过是吏部给事中,如何能扳倒辽州军提督韩尧坚?纵然他家袭的爵位已经没有了,尧坚的曾祖母也还是嘉国大长公主。这等手握重权之臣,又是皇亲国戚,怎会忌惮一个小小彭涣?”
阿九摇摇头:“前些年的朝中之事咱们一概不知,且待我回去问问父亲。”
阿九当日便出宫回府,我在奏疏中寻不出更多线索来,决定去显阳殿问问叔父。
然而我正要披衣起身之时,忽然想起韩尧坚下狱时正巧是婶母重病之时。即便叔父记得,也会连带起他悲伤的回忆。更何况,那时叔父对于朝政已浑不在意,而这时间巧合得有几分诡秘。
我必去诏狱不可。
龙禹四镇韩尧坚,如今住在阴湿狭小的单人牢房里。两年不见阳的潮虱冷墙让他患上了痨病,身形已被摧残至枯瘦,水肿的双腿只能在地下拖行。他在抬头看到我的那一瞬,微微眯住了眼睛。
典狱长躬身退出,挥手屏退了戍守的侍卫。韩尧坚虽是罪臣,可并未株连亲族,看着情景却没有他家里人送来些干净被褥,竟比寻常犯人的囚房还要差几分。
他坐在地上微微欠身,道:“草民失礼了。”
我怃然叹息,“将军缺些什么?”
韩尧坚发出刺耳的笑:“殿下真是仁慈心肠,我这模样完全是牢底苟活的一个废物,毫无利用价值可言。”
他自然是聪明的。如今我人手甚缺,自然是想召他为己用。这话虽是冲撞我,但也大多是自怨自艾。
我苦笑道:“凉铮在将军眼中便是这样一个物尽其用的小人么?”
韩尧坚冷笑一声,“罢了,物尽其用也不是你们上位者的缺点。可是殿下,你也看到我如今模样,别再费什么心。”
我道:“凉铮自幼便知龙禹四镇韩尧坚,却从未想过能将这四人为自己驱使。可是事到如今,凉铮没有能耐驱使功臣,乃是国家需要将军。既然将军如今情景,凉铮只想以晚辈之礼待尊长,想法周全将军。因为凉铮觉得,将军不该落入此地。”
他闻言,慢慢转过头,冷笑了一下挥手道:“殿下回去吧,我即便能出来也不帮你。”
我耐心道:“将军真心愿意陷入此中么?当年仅一封弹劾便让将军下狱,其中难道真没蹊跷么?”
他别过脸去,声音粗哑道:“你真愿意救我?”
我抓住牢门,想如今只有一句话能劝他,道:“如果当年连圣上都无心也无暇救你,如今唯有我了。”
他身形一动,半晌不言语。良久,他冷笑着揶揄道:“当年平赵王叛乱,那几仗你打的乱七八糟,也不过就是运气好。”
当年我年纪尚轻,带兵毛毛糙糙,竟然最后也拼出个胜仗,的确是运气。
我面上一红,道:“陛下偏疼,当年那几万人只不过是带着练练手。这些年虽不敢说有多大长进,但也不敢轻浮,多少知道些好歹。”
他笑道:“这世上有天生的将军,却少有天生的统帅。殿下给我个理由,为何要投入你麾下。”
我苦笑道:“凉铮自问,不会出现平阳王这般昏招。”
他怔怔转过身,脸上有泪水冲洗出的沟壑,泪珠悄然滚入胡须中。“我别无所望,但求你保护我儿子。”
恍若惊雷在头上劈开,我嘶哑道:“韩凌?他没有死,你不必……”
韩尧坚凄然一笑:“他在狱中,我也在狱中,既不能相救,而外面家族树倒猢狲散,早被拆的七七八八,老夫还有什么指望呢。”
我叹口气,郑重道:“孤一定重查当年之事。”
韩尧坚告诉我,若无把握能将平阳王势力一举荡平,则万万不能救他出诏狱。诏狱之中,提刑等人还算是韩尧坚的旧友,尚且回护一二。一旦出了诏狱,则如琢就会将眼光重新放在他身上。凭我如今在朝中的能耐,如此势单力薄定然会满盘皆输。届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并无翻身的可能。
韩尧坚得罪如琢,竟只是因为当年如琢经过他的驻地,韩尧坚并未跪拜迎接。
按大周律,唯皇帝、皇后、太子幸驾,受百官跪拜迎接。其余亲王、公主、宗室等并无此殊遇。如琢虽为亲王,然而以东宫自居,百官多有阿谀奉承者,便常常跪拜迎接如琢。
我身后一阵寒意,如此张狂僭越,朝中言官竟无一敢弹劾。
韩尧坚道,并非无人弹劾,只是朝中分管整理奏折的谏台官已经投入如琢门下,将弹劾他的折子尽数扣押下来,并未上呈给皇帝,反而转手给了如琢。如琢将这些上折的官员逐个清除,因而朝中已有大部分是平阳王党羽,几可遮天。
韩尧坚以两朝老臣之威,龙禹四镇之名,战功赫赫,且向来性情孤高,自然不将如琢放在眼中,不愿向他阿谀跪拜。如琢一怒之下,想法将他治罪下狱。正巧那时婶母病重,叔父悲痛地失了神志,便当真隧了如琢心愿。
然而即便我打赢了一仗,去了梁国,也并不能同如琢的势力相抗衡。
我叹息一声。恐怕此事还要长久来计。
连珩告诉我,当时哥哥看上的那名女子,并非外界所传说的韩沅,而是寻常一个宫女。这宫女聪明伶俐,恐怕假他人之名,为自己去除不少麻烦事。
阿九细细探寻,发现那名宫女仿佛是在昭王死后自请去了浣衣局中,做粗洗丫头,日子十分辛苦。然而如何再查,都不知道这宫女姓甚名谁,仿佛知道此事的人全都失了声。当年掌管后宫的张尚宫前年已经去世,如今的钟尚宫当真是一无所知。我以为浣衣局中人必然知道其中一二,却集体三缄其口,必有蹊跷。
我穿着寻常宫女衣服,戴着□□随临水到了浣衣局中。这张□□,是苏宛找专人制作。贴在脸上严丝合缝,半分都瞧不出来是张假人皮。他做的这张是根据我宫里一个不起眼的丫头,戴上之后果然以假乱真。
浣衣局在永巷深处一个荒僻之地,平常并无高阶内侍前来。众人见临水前来,漠然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并没有丝毫兴趣,继续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浣衣局主事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见到临水十分热情。
“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是否有些衣物出了岔子,让姑娘费神了……”
她颇为紧张地搓搓手,临水向身后摆手,将我拎了出来。
“这个丫头本来是桃花憩里的,这几日犯了大错,公主罚她到浣衣局来做事。”
那姑姑连忙应承下来。临水又道:“这丫头虽然犯了错,却很机灵讨巧,平常是公主眼前的红人,我估摸着过几日就把她领走。姑姑多担待两日,劳您费心。”
那姑姑脸上忙堆上笑,道:“怎么能委屈了桃花憩的人,正巧东边有个干净屋子,待我叫人拾掇出来,便叫这丫头一个人住着。”
我看周围浣衣局婢女所居,多是六人一间屋子。她能分我独立一间,果然是临水这番话说得巧妙。
临水点点头,“劳烦姑姑。”
这姑姑指点着几个近旁的婢女,道:“快去送送临水姑娘。”
这些粗使婢女磨磨蹭蹭,慢吞吞走了过去,也没什么客气脸色。那姑姑瞧着临水的背影走出了永巷,便粗声粗气地呵道:“一个个死人模样,临水姑娘多少年见不到一次,还不赶紧说说好话,也叫你们得个福分早日离了这地方。”
转头又向我道:“委屈姑娘在这待几日,屋子已经打扫好,姑娘随我来。”
我跟着她到了东边一处僻静的小院,齐齐整整的檐廊下晾着些宫女衣物。姑姑笑道:“这是咱们晾自己衣服的地方,平日安静,没什么人来。”
树影后有个模糊的人影,姑姑朗声道:“今日又是你给她们晾衣服?”
树后出来一个寻常粗使丫头,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那姑姑不满地啧了一声:“这一帮人…….太不像话。”
她微微抬起头,朝姑姑微微笑了一笑:“也没什么关系。”
她容貌俏丽和善,细细看来是个美人,只是眼角眉梢总有压抑不住的怨意,我瞧她这般模样当个得脸的掌事宫女也不可惜。
那姑姑只向她道,我是新来的丫头,便转身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这姑娘向我点点头,笑道:“方才给你打扫了屋子,来瞧瞧是不是合意。”
这姑娘叫清秋子。
我与她同院,仅仅一墙之隔,却也发觉与她同住的婢女经常作贱欺负她。那姑姑倒也常常护着她,却只不过是十中一二而已。然而清秋子的性子柔韧要强,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
而她本人其实心地相当良善,无人处救猫救狗,养活了大半个宫中的野物。
我在浣衣局里浆洗衣物,所幸平日习武,手上有厚厚的茧子。饶是这样,也皲了一层皮。
唯有清秋子送我一瓶雪花露。我盼着临水能早日接我回去,这里的日子的确度日如年。
翌日清晨,我在廊下看见一个鸭蛋脸姑娘在清秋子跟前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
凑近了才听见,是说起出宫的事。
“今年虽然是轮着你出宫,但你出宫无依无靠的,不如将这名额给了我。”
清秋子望着别处,淡然道:“为何让给你。”
那鸭蛋脸姑娘怒道:“你当初要死要活地留下,咱们收留了你,如今又想飞了,主意倒是大!”
清秋子冷然看着她:“是姑姑收留了我,同你没什么关系。”
那鸭蛋脸姑娘恼羞成怒,一巴掌挥在她脸上。
清秋子并未还手,依旧是漠然冷淡的模样,只是闭上了眼睛。
那鸭蛋脸姑娘指着她呵斥道:“当初你娘差点卖身凑钱把你送进宫来,不就是指着你攀个高枝?如今你在浣衣局混了七八年,怎的在这个时节跟我抢着出宫了,是成心同我过不去!”
鸭蛋脸姑娘气咻咻走了,清秋子呆呆立在树下,许久转过身,提着一只沉重的水桶,蹒跚着走了。
下午时分,那鸭蛋脸姑娘一个人在房中收拾东西,四下寂静无人。
我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问她:“为什么欺负清秋子?”
鸭蛋脸姑娘瞟了我一眼,随即转头整理衣料,不客气道:“同你有什么干系?”
我淡淡道:“再问你一遍。”
鸭蛋脸姑娘好似没听见,直直抬脚迈了出去。我伸手按住她的胳膊,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们所有人,为什么都喜欢欺负清秋子?”她睁大了眼睛,怒道:“你敢动我……”
手上渐渐用力,将她的胳膊向下一拽,只听清脆的一声响。
鸭蛋脸姑娘顿时尖声大哭起来,抓着左臂一步步缩回房里。我道:“你是这只手打清秋子的,就让这只手脱臼,公平得很。现在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都喜欢欺负她。”
她一味大哭,惊恐地看着我缩到了墙角。我蹲下身道:“你说了,我就给你把胳膊装回去。如果你现在不说话,我会让你永远都不能说话。”
这姑娘吓得噤声,抽噎了一会儿,怯怯道:“她以前……是昭王看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