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子离开了浣衣局，来到桃花憩藏书阁中。
我并未以真实身份同她相见，甚至再未出现过。临水这几日留心观察，发觉清秋子的性子平和如同静水。
她未必真正平和，只是表面波澜不生，不知她心中怀着多少不能说出口的心事。
若清秋子才是昭王看中的人，清秋子又假借他人之名，那么究竟少羽喜欢的是韩沅还是清秋子？当年那番故事里，到底有几个姑娘，叫人一头雾水。然而对于清秋子，我想多留心她几日，而非贸然相问。
正巧，游逛东市的重浔带回来几幅画，是京中美人图。
看他兴高采烈如获至宝的模样，我只好与他一同分享这份快乐。重浔抱出七八个画轴，同我一一赏玩，从这些美人的容貌、身段、才华、性情上逐一分析，容貌中他又细分了眼睛宽窄、鼻子高低、嘴唇薄厚甚至耳垂大小，听的我昏昏欲睡。
重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捅我：“前几日看美男子图你也不上心，如今看美女子图你也不上心，怎么不到二十就心如死水，是否要让太医给你开一些十全大补丸？”
我睁开耷拉着的眼皮，道：“据说小时候我很喜欢少羽，家宴上若是见了他必定黏在他身旁。幼时喜欢他纯粹是因为他好看，但是少羽却长的越来越娘炮。爱慕对象随着年龄的增长让人渐渐失望，是很容易将人的口味搞坏。因而我对于好看男子的免疫力如此之强，大多是因为他的缘故。”
重浔觉得大为可惜，唏嘘了一番，又开始仔细品读他的美人。不知过了多久，我昏昏然醒过来，见他终于讲到了最后一幅。我翻阅着前面的几幅画，觉得有些奇怪。
“我知道十秀楼里有几个姑娘，定然比这些美人出挑些，怎也不在这上面？”
重浔道：“哦，这是死美人图，活着的不在上头。”
我脑门冒汗：“这么说来…….”
重浔解释道：“这一套图是这般规定的：只评仕宦人家女子，而且必须美人已经香消玉殒。皇室宗亲女不在评选之列，因而庄襄王的女儿虽然也死了，也不能在这里。烟花女子也不在评选之列。”
我扑打着扇子，点点头道：“难怪，我瞧阿九和夏姑娘那般好的相貌，竟然也不在上面。原来是因为她二位身体康健，尚在人间。”
重浔道：“是了，所以你瞧，韩沅就排了第一位。”
我一个激灵振作起来：“韩沅？方才我怎的没有看到？”
重浔恨铁不成钢：“你果然没有好好听讲。你瞧这幅——”
他扒拉出来一只画轴，徐徐展开，“可不是韩沅姑娘么。”
丹青之中，佳人端然坐在一树海棠前，红颜笑貌栩栩。
我细细摩挲着这幅画，口中道：“快请少羽进宫。”
少羽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这位……我并不认识。”
拂尘收了画，我用手支着腮帮子，玩笑般看着他：“仔细想想，画中的女子当真没有见过？”
少羽苦笑一声：“方才已经那样仔细看了，的确不认得。难不成……是太后又要为我说亲？”
窗外白云镀了一层金光，悠然在日头下飘荡。我漫声道：“这位姑娘恐怕说不成亲，已经是故去之人了。”
少羽迷惑不解：“那么……”
“但这位姑娘，是韩沅。”
少羽手中一抖，打翻了茶盏，淋淋漓漓的茶水泼洒在他的衣袖上。宫女连忙上前收拾，他不管不顾带着一身狼藉走到画前，眼中似有燃烧的星火：“这是……韩沅？”
我看着他状如疯魔，自言自语道：“不可能，这不是韩沅…….你不是这个模样……”
我温然抓住他颤抖的手臂，道：“那么，少羽你所见到的韩沅韩姑娘，是什么模样？”
他怔怔转过身，眼中似有千山万水之隔，渺如寒烟。
“正像是如今这样的天气……正是选秀的时日，有许多未出阁女子住在宫中。我在重花楼前见到她……踮着脚尖去摘一只不知道名字的小紫花，她身量小，无论怎么都够不到……额头上都是汗，嘴里还嘟囔着别人都欺负她。我看得有趣，忍不住出声问她，可否需要帮助。”
“她穿着寻常人家女儿的衣服，鹅黄纱衣，头上只绾了朵玉簪花，同其余秀女比起来的确寒酸。可我觉得很好看。”
他唇角有一丝笑意，仿佛在盛夏午后的蜜糖中浸泡。
“她手腕间系着一只铃铛，声音清脆悦耳。可是她回头瞪了我一眼，故意粗声道：‘我看起来像是够不着么？’”
我噗嗤一声笑了，忍不住提醒他：“少羽，能说说这姑娘的模样么？”
少羽神色轻柔，轻声道：“她并非一见之下就让人惊艳的美人，眉眼却极为俏皮，叫人总想逗弄她……耳朵前方有颗黑痣，她同我抱怨过，并不喜欢。”
“咯哒”一声，茶盖轻轻扣在盏上。果然是清秋子。
十五日后，齐逢朝上奏，西北戎赫族联合众部落，果然来犯我大周。
西北驻军不过一万，戎赫族号称五万之众，却有三万骑兵，只靠西北驻军并不能抵挡。因而齐逢朝请求朝廷再派兵马。
如今朝中并无大事，虽然叔父已命我监国，也并无太多政务处理。大周尚有八十万军队可以调遣，然而国库虽然充盈，我却担心将来攻打梁国时有些为难，若是到时候需要多增百姓赋税，可是大大不好。
如此一来，唯有暂不动国库，从别处筹钱。
从前的沈贵嫔已经封了昭仪，田氏虽是德妃，却一天也没有执掌过后宫，始终病在床上，太后也是无可奈何。然而有一次叔父探望病中的田德妃，她高烧之中胡言乱语，言辞间对先皇后极不恭敬，叔父一怒之下将其降位，多亏太后从中周旋，最后只是贬为淑媛，依然在九嫔之列。沈贵嫔如今执掌后宫，每日晨昏定省，在她宫里相当热闹，我打算在后宫嫔妃相聚之时，同她们商讨此事。
重浔见我好好打扮了一番，新奇道：“你平时都是素面朝天，怎么今日抹粉撒香，连花都戴上了，像个姑娘？”
他摸着下巴：“你莫不是……要相亲罢？”
我没好气道：“是去后宫要钱。我新想出来一个法子，可以凑些军费出来。如今要西北用兵，国库只能支撑三年，若是三年后攻打梁国，就得增添赋税。”
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当年赵王叛乱，耗了不少钱粮。”
重浔点点头：“平日那些娘娘们总是觉得你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如今好好打扮了，她们看你顺眼一些，没准多赏些银子。去吧，多讨一些回来。”
麟德宫规模虽大，布置却朴素无华。殿中以寻常鲜花装饰，并无太多金玉之器。自然是因沈贵嫔并非爱好奢华之人。
我执扇掩面，轻笑道：“昭仪娘娘可知刘婕妤头上这颗东海珠值多少钱？”
沈昭仪蹙着眉头：“约莫也就二十缗钱罢。”
我笑道：“刘婕妤可是个富户，这一颗就要五百缗钱。这冠子上有四颗珠子成色皆好，少说婕妤也顶着两千缗钱在头上。”
一众嫔御皆笑。沈昭仪笑得弯腰摆手：“咱们原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还当这东西是崇庆年间老样子戴着，竟值这么多钱。谁知道这一颗珠子这么贵，倒也是罪过了。”
我正色道：“正是。宫中时兴什么发式玩物，宫外人竞相模仿追逐，以至此物时价翻涨。而争相抢
购的豪门贵戚又不吝钱财，往往一颗珠子高至天价，翻上十倍也不止。”
宋贵人摸着头上翡翠，不忿道：“有这许多闲钱，不若给大周打仗的好儿郎们购置些衣物。”尚未说完，沈昭仪面色一凛，喝止她道：“□□妃嫔岂可妄言前朝之事！”。
军需之事由我管控，如今军费无多自是因国库的缘故，然而国朝二百年来不加赋税，自然不愿于此关头索取民脂。宋贵人性子直爽利落，故沈昭仪怕她无意间话语中指责我统军无方。宋贵人自知失言，惭然噤声。
我温和笑道：“贵人正是同我想到了一处。凉铮自幼受几位娘娘照拂，心中便如一家人，今日之事凉铮不妨坦言。我们大周如今盛在民，而国库眼见不足。往年府库里的银钱几从库中溢出，怕是梁国同时闹几个郡的旱灾也救济得；可时不同往日，诸位娘娘可曾听过‘一仗吃三年’，近些年大大小小的仗咱们没少赢，全都是靠着大周几十万好儿郎，可是耗得内囊也翻出来了。”
几位妃嫔听得仔细，眼中渐渐有了忧虑之色。
“凉铮赉受皇恩而统率全军，前日问了户部，恐怕国库只能支持一年。可咱们复国不争一时之缓急，还要好好筹谋着同梁国打才是，单靠赋税便支持不了多几个月。再则，军中有些新发明的武器也需大量制造些，若是人手都有这件儿好兵器，咱大周也少损失些好男儿。”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林美人热忱道：“怎么打仗咱们都不懂，但是姐妹们都想给军中出些力气。这个月起，我宫里的月钱一应减半，再做些针线卖到宫外去，便能省下好些罢？”听者多有符合，也有称月钱全减以支援将士。
我道：“叔父曾向我道，本朝后宫用度不大，可见贤淑节俭。各宫的份例赏赐如何能裁减，我只想自己宫中内库有不少赏玩之物，已经积年落灰，不如拿到市坊之间让京中豪富之家竞相购买，以供军需。与宫中爱物相类者都是高价，见到真物岂非天价也要购得？”
众人面面相觑，堂内安静了一会儿，田淑媛皱着眉头道：“公主这般取民力又能取来多少？本宫是深宫妇人无甚见识，也知道多收些赋税国库自然充盈了。”沈昭仪瞧了她一眼，道：“淑仪这话本宫不甚懂得，只是这……出售宫内珍奇宝物，叫天家面子上不好看罢。”
我叹息道：“如今赋税是三十抽一，历朝历代若是重税大约五抽一，若按此法国库自然充盈；可国家已从每家每户征收成年男子，又何忍再取田庄收入。”
转首向沈昭仪，苦笑着道：“珍奇宝物向来乃宫中深藏，可到底也是取之于民；如今流放坊间，一来以示天家恩赏，二来这些宝物玩赏真正得爱惜之人，也不致使明珠蒙尘。”
刘婕妤快人快语，拍手道：“这话说的是。这么多宝物都堆在屋子里做什么呢？多少年也不被人瞧见的。今日我便叫人清点了东西给公主送来，也算做一些心意。”
沈昭仪也是颔首：“公主说得极有道理，幼时本宫随父亲到农间野游，见田间尚有六旬老者在劳作，一问之下才知，若是修养在家，则举家吃穿用度都愁，可见生计艰难。本宫大胆说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比起民间老者无所养，天家颜面又算什么呢？”
田淑媛瞪她一眼。我道：“娘娘慈母心肠，正是这君舟民水的道理。自然凉铮也不敢让后宫被人拿来做笑柄，只是想着那书画院多的是才俊，近几年国中不重书画而重武道，到底也将画师埋没了些。我想命人从画院择一批好的，面子上说是外售这些画，同时配着天家恩赐的大内珍品；那些豪贵们自然冲着内府的宝贝出价，可这么一来也帮了些许好画师不是？”
林美人拍手道：“原来是将珍宝配着画卖，这主意可好。既周全了面子，又得了钱财。若是靠抽取赋税来充纳军需，若是这税摊在百姓头上，自然是重压，而对于国中富豪之家，不过九牛一毫。沈贵嫔娘娘颇擅书画一道，便请娘娘明日就去看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