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主座上叉着腿,就算倚在用华美冗词也能形容三百字的石青花纹抱枕上,怎么都坐不出半分贵妇模样。
兰娥坐在我下首,就算是个妾也能端着茶杯坐的气度万千。
“步姑娘莫要怪我当初非要你住在大夫人旁边,大夫人在府中已经让一票人头痛太久,我看你模样特别连殿下都要敬你三分的样子,就以为你必定是朝中贵人,说不定能制住大夫人三分。”她放下茶杯抱歉的笑笑,却满面无奈:“我本尚书家庶女,虽不是嫡女,却也是个满腹经书的,京中贵女可以为官,只是对官职等级和管辖范围都有详细的限制罢了,十一殿下虽是个阴郁多疑的性子,却赏识有才女子,我虽只是个妾嫁进来,在府里说句难听的,就是半个下人,但日子也过得是好。”
“殿下虽不算喜欢我,却也不怎么为难我。只是大夫人后来嫁进来,她父亲当朝丞相,其父不想让女儿未来进宫,就并未嫁给太子,嫁给十一殿下,也算是为太子阵营加了相当重的砝码。”兰娥说道。
青瓶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说道:“你别想让柳——步姑娘帮你,她不过是个人质。当初死不要脸的不听我的劝要去爬殿下的床,结果反而更被殿下鄙夷成为弃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鬼面铁手,虽然看到你有了点本事,为师勉强觉得不那么丢脸了,但是——”
“兰娥啊,我们去玩吧,管他什么临池观鱼吟诗作赋的,别在这儿待了。”我立马从榻上滚起来,拉着兰娥就往外走。
之后不过几日,太子就找出了七皇子谋害圣上的证据,听青瓶转述,先帝寝宫有间密室,七皇子无意间得知,用密室关押假死的先帝,并在他暂时清醒时逼迫写下了遗诏,在密室中也发现了我所描述的易燃易爆并且有刺激性气味的硫化氢。一切都看起来这么容易,或许说证据完全就不重要,只要太子知道了死法,半真半假的捏造让七皇子无法反驳就好。
然而真正让我震惊的是太子的手段。七皇子打入天牢,咬舌自尽前写下供词,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初太子与十一皇子以外在世的另外八位全部都参与了这次密谋,且六皇子有通敌叛国密谋集结之嫌,当夜太子就雷厉风行,命人将其余皇子请入宫内。
就在这一切都变天的时候,院子里还静谧平和,我坐在软榻上烦躁的翻着画册,十一在旁边跟我说道:“太子不过刚动手,刚刚下面人传过来的消息来看,其中一个在府内畏罪自杀,一个逃出京城,剩下则全部请入宫内。”
我呵呵笑起来:“请入宫内?恐怕那俩也是抓进宫的路上因为反抗直接弄死了吧,还说什么畏罪自杀或者潜逃,只不过是为了衬托你太子哥哥做的是争取的,剩下的人不过是死路一条,莫不是太子早就打算绞杀手足?幸好你选了条好路。”
十一一身紫衣,坐到我身边来:“哥本不是这个意思,其余皇子往日里懦弱,却没想到七皇子做出如此之事,惹怒了哥。本来是要册封分地,之前他甚至都已经与我商量好了,谁知道……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连帝位也敢觊觎。”
听了这话,我眯着眼睛猛然翻过身来:“你这话不是在诓我吧,太子当初是真打算册封削权,把皇子们都打发出去?”
十一阴沉着脸翻个白眼:“屁话。”
七皇子谋害先帝一事本就蹊跷,我能像个大概却抓不住重点。本以为谋害先帝之事,是太子的局,那么说来硫化氢出自浮世堂之手也说得通,但如此看来,太子一开始并未有杀死其他皇子之意,那这件事……
“你跟我说出去的事不可能,再重申一遍!不可能!让你出去做什么?把机密说给浮世堂在京城埋伏的人听?!”十一对我没好气的说道:“再说如今京城变了天,不到太子殿下正式登基,你就别想着再出去。”
我撇撇嘴,早知道不可能了。十一的宅子也不算太奢华,我能转悠的地方也不多,动不动就看着大夫人一身白裙坐着小船在湖中央唱歌,见了我就死勾勾盯着我,嘴上叨念着。花园里也经常能看见她闲着没事儿在花丛中一身白衣起舞,姑娘,我知道十几米长的披帛随风摇摆如吴带当风,美得紧,但你能不能就别弄腰后几米长的白纱,还让丫鬟拼命扇扇子,让你的裙摆系带迎风飘舞了——这样真的蠢爆了。
我实在是没地方去,兰娥还跟我说她扑个蝴蝶都能玩一下午,非拉着我去绣花……
对不起,老娘只会拿针线缝合皮肉,不如你弄残一个人让我治着玩玩。
越想越觉得人质的生活当真算得上是人质。十一不断瞟我,手上拿着书却没心看,看着我一脸郁闷,他终于放下书,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你能不能别叹气了。”
“那就把二爷给我的回信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押在你那里!”
“他又没给你些什么重要的内容!有什么好看的!就他那手烂字,老子七岁的时候写的都比他好!辞藻也不会用,若是他真的想你,早不知道该写的多么——”
“你给不给,你不给老娘揍你了。”我一把站起来拽住他衣领:“老娘能让你掉下来的那两颗牙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妹,在地面上欢聚一堂!”
“给给给!我今天带过来就打算给你的!除了会暴力还会什么!”十一拨开我的手,从袖口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我接过来往后一倒,滚到烛火边细细拆开,这次终于是平整的纸,我忍不住想笑,拿出薄薄宣纸,在烛光下,纸张透着灯火的颜色。可这封信题头竟不是给我的,而是写给十一皇子的。二爷写道:“我知道信必定不会直接送到步辞手里,甚至说可能根本就不会送到步辞那里,所以干脆有些话不如说给你听。”
“不管你是否喜欢阿辞,亦或是真的因为做人质而将她带走,你都应该知道,若是囚着她或者用强硬的手段只能让两方都两败俱伤。也请将我的意思转达,我愿用北海的船队来表示我对于太子的扶持,也希望能换来步辞的自由。并非一定要她真的到浮世堂来,只希望她不会犹豫太子的轻蔑与野心而被囚。”
“西域大捷,太子登基之日我必定前往京城任职,并奉上贺礼,也只希望殿下与太子能放弃用步辞来作为协调双方势力的筹码,这对她本身不公平。这话说给太子殿下,他必定物尽其用将步辞利用至死,但我知你心中有步辞的分量,自然会做出我们都想要的决定。”
我觉得烛火的温度仿佛要灼烧我的瞳孔和这薄薄的信纸,我从未见过二爷用这样的语气写信,更未见过这遒劲而认真地字体。这字当真是丑……丑的都不像二爷的风格,我眼睛火辣辣的疼着这么想。
中间一段行文是关于对于朝中势力的商议,我却拼命在字里行间找我的名字。最终却在最后看见了二爷写的。
“步辞身子不好,胃寒脾虚,行经疼痛,望能照料好。她喜肉食,喜多餐,若殿下真要给她人质待遇,不如多让她吃点青菜,也算是调理身子。若是殿下管不住手脚,对她不敬,估摸着不用我做什么,您也会被揍得无法下地了。”
“还有。有些人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步辞永远只能做女马贼,做山寨土匪,做她想成为的人,而不会成为一个皇子的妾或妻。”
十一就坐在我旁边,我猛然用信纸擤了擤鼻涕,揉作一团扔到地上:“写了些屁话,一句也不说给我听。亏我还挂念着。”我低声道,连忙闭上发疼的眼睛,补充道:“字也是丑。”
十一沉默不语,他必定也是看完了的,现在我又在他面前看着封信,他又是什么想法。我转个身把脸埋入抱枕,心里百味陈杂。
妈蛋!你要是写个,“蛤蟆我痔疮了怎么办!好痛!人家都没法坐在凳子上!”我绝对会心情比现在简单得多。这家伙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
“殿下竟同意您做官了?”青瓶一脸诧异。
“皇上亲口许诺,虽然这皇上当上还没两天,可幸好还记得我这号人物,他问我愿不愿意,我自然说愿意,否则当真要在这宅院内憋死。”我叉腰说道:“喏,官服都送来来了,不过是小小医馆,再过两刻就要去御医院报到,你快给我收拾收拾。”
青瓶还是不肯动:“您问了十一殿下的意思了么?”
“皇上登基之事,他已经忙了四五日没入家门了,我上哪儿问他去。再说了皇上金口玉言,他不同意又能怎样。”我斜眼道:“快点,老娘要入官场!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了!快!”
青瓶满脸不愿意的帮我穿衣梳头,我不过是个小医官,打卡上班每天工作八小时,风险少了许多我也能逃脱这宅府。
……更何况,二爷已经入京。我明知此事,却只能坐井观天,听说皇上提拔陈家与新氏族付家,而新入官场的付姓男子,怎么看都与几年前痴傻又无音讯的关守玄有几分相像。所谓付家也已经在京中定下府邸,临近陈家,而我只是听说。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宅府内女人的可怜生活,我想见一面二爷却不能,如今只有入宫为官这一个选择了。
医官服饰奶白色带有一点红色装饰,我未梳头,就这么急急忙忙的拿着公文与随身物品坐上了马车。亏得太子未忘记我,否则我真要蹲死在家中。入了宫内,还是上午,随着宫人进入御医院,我一路低着头还未递交公文,就有一男子说御医院首席太医惊异于我医术,想要见我一面。我想拒绝,却觉得宫中不容的我这么肆意了。
他领着我走入侧面宫室,绕到后面左耳房去,我刚推开门,就看着满是灰尘晦暗不明的房间内坐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他从我进屋就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我那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却仍坐在原地未动,琥珀一般的眸子闪烁着,视线不愿离开我。
我本以为他必定又是一阵傻笑,或是猛然扑上来,像每次重逢一样,但他只是坐着直直看着我,反倒是我前进一步迈入屋内反手关门,拦住了阳光,将所有停滞的空气关在这晦暗不明的房间内。
“二爷……您这又是哪招,真是要吓死我了。”我故作轻松说道。
却看着他坐在原地仿佛都不会站起来一样,嘴角拼命想扬起来,眉头瞳孔却颤抖着闪烁着,眼睛陡然蒙起浑浊的水雾,露出一个似笑非哭的的表情来。
“蛤蟆。”他开口叫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走过去用手掌蒙住他眼睛:“别让我看见你这丑模样。”
他抓住我的手掌,我就感觉到了手心里不断颤抖的睫毛与滚烫的水滴,房间内空气静止,我缓缓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脑袋,环住他穿着官服的肩膀与梳理整齐的发冠:“真是……丢人现眼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