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明宗没心情不代表邹皇后没心情,王全安熄了做媒的念头,不等于邹皇后也没有这个念头。
邹皇后见到陶谷的第一眼,就想起来陶一罐跟自己悄悄说过这个大堂兄的痴处,一家子已经绝了让他成亲生子的念头,都由着他自己去折腾——
我们燕娘可也是差不多啊……
邹皇后想了想,便问尹线娘:“燕娘在哪里?”
尹线娘低声回道:“看着‘药’炉子呢,看谁都不顺眼,不让别人碰一下。”
邹皇后微微低头道:“你去,让桑九去替她给太后煎‘药’,然后让她去给这个陶谷打下手。”
牟燕娘听说陶谷来了,早就有些心烦意‘乱’,待听到尹线娘来传邹皇后的谕令,让她去给陶谷打下手,莫名地恼怒起来:“他个白身的毒物,凭甚么要我堂堂司‘药’‘女’官去打下手?!”
尹线娘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发怒,但邹皇后的令旨在那里,得赶紧把差事办了,便白眼一翻:“让你去你就去,那样多的废话!太后娘娘是‘女’子,难道让个民间的男大夫给灌‘药’扎针不成?你不去谁去?!”
牟燕娘听这话有理,悻悻地从‘药’炉子边站起来,扇子一丢,就跟要上刑场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进了屋。
陶谷已经在闭目听脉了。
牟燕娘看向这个闻名已久的人——
寻常相貌,寻常身高,寻常气度。
嗯,除了,有一些温润的感觉……
牟燕娘强令自己不要去想牟一指当年的提议。
陶谷睁开了眼,眉头微皱,站起来就想去揭开太后的‘床’帐。
牟燕娘不及思索,比尹线娘还要快地一步跨过去挡在他面前:“陶大夫不要孟‘浪’,这是当朝太后殿下!”
陶一罐在稍远处看着,额上惊得一片冷汗。
我的天老爷啊!
大堂兄闭‘门’二十年不问世事,这是要变傻子的节奏啊!若不是这位牟司医拦住他,这只手但凡就这样自作主张揭开了帐子,就算是圣人和皇后现在急着太后的病情不追究,以后想起来,那可是一辈子的疙瘩啊!
王全安嘴角却微微一翘。
看来,这位牟司医当年,也是知道牟老的心思的啊……
医痴陶谷抬起了头,一身‘女’官打扮的牟燕娘的脸上有一片似曾相识的清冷——他自然早已想不起,当年在辩‘药’大会上,他是远远见过这位“牟一彦”的。
看病要紧,陶谷没有时间回忆,只见这位三旬左右的‘女’子淡雅从容,又这样近身服‘侍’太后娘娘,还能在明宗和邹皇后跟前擅自开口,想必是一直服‘侍’裘太后的人——陶谷微微欠身:“须得看太后面‘色’、眸子和舌苔。还请姑姑通禀圣人。”
姑姑?!
什么什么,姑姑?!
这是当我是长庆殿服‘侍’多年的下人了——
饶是牟燕娘千年万载不动如山的面‘色’,此时也不由得多了两分气恼——
我简直是,懒得理你!
牟燕娘气哼哼地将脸扭到了一边,把一切‘交’给旁边的采菲。
采菲会意,笑着把帝后都请了来。
陶谷继续看病,各种折腾。给普通人的望闻问切,一样没落下。
牟燕娘看他这样认真严肃,越发觉得这人装腔作势,背了明宗和邹皇后,狠狠地翻陶谷的白眼。
陶谷终于确诊了太后的毒素,告诉明宗和邹皇后:“……如今祛毒也不算难,只是一个月内须得天天用‘药’,尤其是不能断了针灸。”
牟燕娘使劲儿地皱眉,天天用‘药’没甚么,可是针灸这个东西,一则太后肌体,不好让男子触碰,可宫里的‘女’医,谁知道有没有宝王的人?二则就算能让陶谷来针灸,那他个白身男子,也不能天天来长庆殿啊!除非……
“你针灸是不是不传之秘?”牟燕娘脱口而出,但说了就后悔了!
自己可真的没有要学他的针灸之术的意思!
真的没有想要帮他的忙!
自己只是在担心太后!
陶谷不明白,且去看邹皇后。
邹皇后微微笑了:“太后娘娘毕竟不方便让足下亲自施针,而足下又非是官身,这治病的方子若是你秘法,说不得就只能请足下亲近信得过的‘女’子来做了。若是可以传授,那就不妨教给她——”抬手指了指牟燕娘,“她是尚‘药’局老御医牟老的亲孙‘女’,立誓不嫁,献身杏林。如今在尚‘药’局做司医。太后娘娘接下来的病体,本宫拟‘交’予她来照看——圣人看,这样可妥当?”
明宗连连点头,欣慰一笑:“我正担心母亲身边少了余姑姑,也没个贴心的人照是皇后能够割爱,请牟司医来长庆殿,正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呢。”
陶谷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敢情是当年那位‘女’扮男装的辩‘药’探‘花’!
陶谷对着牟燕娘肃然起敬:“牟司医能行人所不敢行,果然不愧是牟老亲手教出来的嫡长孙‘女’。陶某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却也听说过牟司医医术高明,青出于蓝。陶某的针灸之术乃是在‘药’物实在无奈的情况下行的补救之法,自然没有什么不传之‘迷’的说法,若是能与牟司医切磋,那正是求之不得!”
陶谷说得虔诚磊落,诚心诚意。
牟燕娘的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神‘色’终于缓了下来,虽然没说话,却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邹皇后都看在眼里,抿嘴一笑,一言不发。
还要啰嗦的陶谷和明宗都被邹皇后打断,先告诉陶谷:“都是内行国手,你们自己‘交’接,我们是不管的。”然后起身催着明宗走:“外朝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这里有我坐镇,你别管,你快走。”
皇帝走,皇后送,‘侍’从们跟着。
西配殿里除了‘床’上昏‘迷’的裘太后,瞬间就剩下了一群大夫而已。
尚‘药’局奉御王全安不再给大家发愣或寒暄的时间,一声断喝:“赶紧,办正事儿!”
……
十五
陶谷不适合天天进宫,所以抓紧时间,一下午把‘药’方拟好,把该针灸的位置、力度、时间长短都跟牟燕娘商议好,郑重给牟燕娘施了礼,道了“辛苦,拜托”,然后才心事重重地去了。
陶一罐亲自送了大堂兄出去,然后颠颠儿地回来,想要跟牟燕娘道谢,步子还没迈过去,就被王全安一把拉住,低声附在他耳边问:“你家堂兄是不是还没成亲呢?”
陶一罐一愣,怎么扯到这个话题上了:“啊,是,不是圣人下诏,他都二十年没出府‘门’了。”
王全安的笑容顿时亲切了一万倍:“老陶,你看这位牟司医怎么样?”
陶一罐脑子顿时停摆,半天,才跳了起来,大惊失‘色’:“我说王奉御,你这样撬皇后娘娘的墙角儿好么?你不怕我陶家可是怕到骨子里啊!”
王全安笑嘻嘻地摇头,笑骂:“白痴!一点儿眼‘色’都没有!大事眼看着就要了结,娘娘胜券在握,已经有心思给身边的人找归宿了,你就没看出来?”
陶一罐呆滞了。
王全安摇摇头,叹了口气,踹了他一脚,转身走了。
他去找采菲。
采菲听了王全安半吐半‘露’的意思,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满面笑容地点头:“我知道了。回头我去探探娘娘的口风,她若果真是这个意思,我自然会给他们俩行方便。”
转过天来,笑眯眯地给王全安回话:“您的眼睛可真尖。果然的,娘娘就是这个意思。”顿一顿,又微微叹气,“世上的痴男怨‘女’够多了,他俩能有这个缘分,是福气。”
王全安这才把牟一指曾经动心想让牟燕娘嫁给陶谷却不了了之的话悄悄说给了采菲。采菲恍然大悟:“我说一向淡定的燕娘怎么会忽然间那样沉不住气起来呢!敢情这是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旧事——”
说到这里,采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啊,只有陶大夫那一位幸运的呆头鹅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王全安没给人家做过媒,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这件事儿,又愁眉苦脸起来:“采菲姑娘,这个这个,他们俩的长辈都,那个什么,我这个媒,该咋做才好啊?”
是啊,牟燕娘的家人顶好一辈子别沾他们,陶谷的家里人现在又索‘性’不管他的事儿了,那那那,这个这个……
采菲笑着摇头:“王奉御不要管了。让他们自己先相处看看吧。我觉得,以燕娘姐姐的‘性’子,果然下了决心想嫁,她自己会去跟皇后娘娘讨赐婚的旨意;若是她还在犹豫,便是陶家长辈亲自上‘门’对着她提亲,也未必能应下。咱们只管推‘波’助澜,可万万不能越俎代庖。”
王全安想一想,可不是这么个道理,双手重新拢回了袖子里,顺便暗暗知会陶一罐:“我跟皇后娘娘给你堂兄讨老婆,你可别‘弄’巧成拙——偶尔提一句牟司医是个好‘女’人之类的话还是可以的。”
陶一罐瞪他:“真是个‘棒’槌!这种话能跟他说么?这种话得回家去给我大伯大伯母说!”
王全安呵呵地笑:“是是是!”
原本说好了陶谷三天一进宫,结果没来两回,裘太后醒过来之后,不耐烦呆在长庆殿,告诉牟燕娘:“你去接英妃,带着桑九,哦还有那个陶谷,咱们去骊山温泉。我们养伤养病去,京里且让给他们这些人胡折腾。”
牟燕娘深以为然,立刻跑去张罗——这本该是桑九的活儿,但裘钏当年那一剑着实狠辣,桑九的伤一直有些不好。
谁知,出京没几步,裘太后便又吩咐:“叶大跟着我回去处理些事情,戎儿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沈英妃十分善解人意,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只有一件事一定不肯依太后:“您必须把燕娘带着,陶大夫跟我们先去没问题,但您身边必须留个能随时给您开方子的人。您不听我这句话,我就不让您走。”
裘太后勉强点头。
所以,元宵节时,含元殿里宵小授首,牟燕娘隐身殿角看了个清楚明白,达王府中皇叔殒命,裘太后亲自赶去送了他最后一程。
既然事情都是宝王温王安排的,而宝王死了,那么温王和贤妃……
牟燕娘眼中杀气大盛。
……
十六
邹皇后听说牟燕娘回来了,就知道裘太后还是耳聪目明,得到了达王被宝王下了毒的消息,她必是赶回来看着达王死去的。
不过,那个不与自己相干。
牟燕娘回来了,这才是赶得巧的好事——
“燕娘,你祖父的仇,我原本以为你赶不上了,所以想让线娘替你动手,现在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你亲自去一趟吧。”
邹皇后的话让牟燕娘一惊。
自己都已经打算乔装闯进大理寺了!
邹皇后看着牟燕娘隐秘的惊慌,勾了勾嘴角:“你还记得吧,贤妃娘娘是温王殿下不知道的死敌。”
牟燕娘自然知道,尹线娘通知温王杀林樵,以及耿婕妤招供的贤妃恋慕林樵,她都一清二楚。
牟燕娘点点头。
邹皇后接着慢慢道:“贤妃娘娘在掖庭服毒了,面目扭曲难看,我怕圣人难过,就悄悄地先行火葬,埋骨荒滩。至于温王殿下,咱们一个没看住,还是让他把自己给杀了,没法子,这种事情又不能宣扬,因为必定会被居心叵测之人说成咱们动的手——所以,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牟燕娘涨红了脸!
怎么能,让他们俩就这样轻易地、没有痛苦地、死了?!我还要把他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呢!
邹皇后站了起来,衣裙款款:“我这里事情多,不过却用不着你。你跟着线娘、小武、阿舍,一起出宫一趟,办些事情——你自己随身的箱子,要带好。”
牟燕娘一滞。
自己随身的箱子?
‘药’箱?
‘药’?针?刀——
刀?!
牟燕娘陡然间把眼睛睁了个溜圆!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尹线娘在一边,看着牟燕娘不可思议的样子,垂下眼眸,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走吧,去拿你的箱子。”
懵懵懂懂出了内殿,拐进群房,牟燕娘一把抓住尹线娘:“线娘,娘娘的意思,是不是,他们俩……”
尹线娘‘唇’角一勾:“他们俩孤魂野鬼,得咱们这群人一起出去,送一程,祭一祭。”
……
贤妃抖着手拿着刀,去割温王的‘肉’,一片‘肉’割下,温王尖利地惨叫起来。
牟燕娘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回手一块锦帕塞进了温王的口中,堵住了他的声音。
血‘肉’模糊。
牟燕娘看着温王奄奄一息的样子,嗤笑了一声,冷道:“贤妃娘娘不专业,还是看我的吧。”
温王的眼神恐惧起来。
牟燕娘手里的,是大唐的手术刀。
一刀下去,迅疾,利索,不抖。
牟燕娘讥诮一笑:“殿下,是不是我仁慈多了?贤妃娘娘的剐法,也太疼了哦!”
温王实在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贤妃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嗔道:“牟司医,怎么能让他晕过去呢?”
牟燕娘看了看晕过去的温王,向着在旁边等着报仇的小武和阿舍道:“你们俩,一人一刀,结果了他吧,好歹是个孩子而已。也折磨得够久了。”
小武因一家子上百口的仇恨,自然是恨恨不已。但好歹被心软的洪凤带了这么久,也的确有些硬撑,闻言犹豫着去看邴阿舍。
邴阿舍那里,虽然也有师父的仇,却不至于这样大的恨,便点了点头。
两刀,一刀在心脏,一刀在小腹。
温王死了。
贤妃有些遗憾,啧啧了一声。
牟燕娘转过身子:“贤妃娘娘,现在到咱们了。”
贤妃眨了眨眼:“牟司医,我知道我之前令人给邹娘娘下的毒,害得你祖父一命呜呼。不过,谁让你祖父那样执着来着……”
牟燕娘二话不说,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巧舌如簧。不过,我没打算跟你讲理。我今日来报我祖父的仇,先是始作俑者温王殿下,接着就是下令的你。动手的那个,我自然早就亲手送她上了路了!”
多少年了,不仅是邹皇后,便是当年宝王教训贤妃时,都不曾打过她的脸。牟燕娘这一巴掌打过去,贤妃娘娘早已忘了疼痛的娇嫩的脸颊上,顿时一片火热。
但更令贤妃吃惊的是牟燕娘的话:“你是说,耿氏死在你手里?”
牟燕娘眼中的讥讽更重:“冻鱼的毒不是耿氏下的,而是宝王殿下安‘插’在夏莲芳身边的人。你放心,邹娘娘不会留着那种人给自己以后的日子添堵的。”
贤妃一噎,轻轻地咬了咬‘唇’。
牟燕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邹娘娘敬佩你,我却看不起你。喜欢一个人,连说都不敢说,连试都不敢试,只想借着权势的手,压着人家的头娶你。还一辈子摆出个骄傲自矜的德行来!懦弱无耻至此,还有脸面在我面前狡辩?!”
贤妃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你个,你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辈子都没机会喜欢过什么人的怪物,你懂个屁……”
牟燕娘的眉骨一跳,旋即恢复正常,清冷依旧:“我不用懂你,我懂真正的感情应该像圣人和娘娘就够了。虽然用了六七年的时间试探、磨合、争吵、猜忌,但毕竟是在努力地向对方靠近。如今琴瑟和谐,眼看着白头偕老,不比你这种自诩深情却只能在人家不知道的情况下杀一个小孩子泄愤,要强个百千万倍?!”
贤妃终于撑不住那口气了,瘫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自嘲地苦笑一声:“怎么会,竟然被你一个木头一样的‘女’人,给打破了我的心防呢……”
牟燕娘亮出了手中的刀:“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清楚,今日负责取你‘性’命的,就是我。”
不多,三十刀。
因为牟一指死时,牟燕娘三十岁整。
祖父足足地养了她三十年。
她就要剐贤妃三十刀!
旁边的尹线娘已经看直了眼,忍不住跑到一边去狂吐。
回到清宁宫,牟燕娘用了整整三桶水,才洗干净了身上的血迹,和血腥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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