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在骊山的日子不算短。
裘太后对于京城里的后续事宜一概不想知道。
桑九也秉承着余姑姑一贯照顾裘太后的宗旨,不是天大的事儿,就不拿来烦她。
直到二月十五,邹齐上折子让亲侄‘女’给自己的侄‘女’婿采选纳妾,然后被他们家这位皇后宝座刚坐稳没一个月的侄‘女’急诏入宫,然后迎面就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这个消息被紧急传了过来。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弯儿该怎么转圜。
邹皇后气得在清宁宫哭了一整宿,说什么都不肯吃饭。
明宗苦苦地安慰,指天发誓绝不再采选,那也没用,抵不住被亲人背后捅刀子的难过。
邹家老侯爷差点儿打断小儿子的‘腿’,可又没法子这个时候正大光明地站出来说:“我们家孙‘女’就是妒‘妇’了就不让皇帝采选了怎么地吧?!”
大家伙儿都不知道该咋办。
尹线娘鬼主意多,一下子想起了裘太后,当年先帝别说采选,去临幸一下贵妃娘娘她都能醋五年,邹皇后这才到了哪儿?
赶紧偷偷地告诉了孙德福,孙德福一拍大‘腿’:“对啊!”然后飞马把消息传进了骊山。
消息没有直接给桑九,因为怕她拦着不告诉太后。
还是尹线娘的主意:消息送到了牟燕娘手里。
牟燕娘拿着纸条莫名其妙,知道不该找桑九商量,可又不好意思去找沈英妃,“只得”去寻陶谷:“你看看,怎么会让我告诉太后这种事情的?”
陶谷不以为意:“你想得多。孙公公谁找不到?既然找你去说,自然是因为你最合适。你瞎想瞎商量的,‘弄’不好反倒坏事。”然后又说:“咱们当大夫的,心里没有他们那么多弯弯绕,左右他们不会害咱们,你就照做罢。”
不会害咱们?
咱们……
牟燕娘的脸上像火一样烧起来,恼羞地站起来就走:“谁跟你咱们?!”
陶谷茫然,不知道自己又是那句话说错了,下意识地先道歉:“啊,那个,我又错了……”
牟燕娘早就逃也似地跑了。
陶谷看看她的背影,叹口气,咕哝一声:“喜怒无常。”然后又低头看自己的医书,研究方子去了。
牟燕娘把事情告诉了裘太后,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就直接把孙德福的传信呈给裘太后,直截了当:“说是让我跟您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合适,反正跟您说了就是了。”
裘太后却早已看出来牟燕娘和陶谷之间又别扭又融洽的不对劲儿来,知道这是尹线娘这个小‘侍’‘女’在帮牟燕娘的忙,可惜这个医呆子压根没会过意来,不由得好笑,便叹口气,道:“我知道了。你把这个‘交’给来人,让他们送回大明宫,万事皆休。”
牟燕娘好奇地看着裘太后从身边的匣子里珍而重之地拿了一卷铭黄‘色’的卷轴出来,摩挲半天,放回匣子,锁好,双手递给自己。
牟燕娘连忙双手捧了过来,再淡定也难掩好奇:“太后娘娘,这是什么?”
裘太后的眼神飘远:“是先帝遗诏。”
牟燕娘顿时觉得手中的匣子重若千钧。
赶紧转身去郑重地‘交’给了传信的人,千叮咛万嘱咐:“若是这个匣子有一丁点儿闪失,别说你一个,就是全天下你这一姓的人,都填不平太后娘娘的怒火。”
传信人脸‘色’发白地连夜回去了。
二月十八,明宗宣布了先帝遗诏中的一条:“凡我嫡脉子孙,若有不愿纳妾者,‘妇’人辈等不得以孝道相强。无嗣,宗正寺主持过继可也。”
邹皇后终于平了气,然后投桃报李,劝了明宗,把这封遗诏的其他内容只是抄录封存,以待不时之需。然后原来的昭宗亲手写就的遗诏原本,却又令人送回了骊山,还令牟燕娘转‘交’裘太后:“完璧归赵。”
裘太后拿到那个昭宗去后就不曾离身的匣子,手颤流泪,抱着便呜呜地哭起来。
牟燕娘已经听说了遗诏的内容,不由得十分羡慕裘太后和昭宗的感情,见她哭,也就不劝了,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老天公平,儿子不争气,好歹有个好丈夫。”转身也就出了‘门’。
裘太后倒是被这句话劝回来一半,暗地里为达王宝王伤情的状态,好了不少。
而牟燕娘倒是被遗诏和自己这番感慨‘弄’得沉默了下去。
到了晚间给裘太后施针时,却自己愣神愣忘了,呆呆地坐在房里看孤灯。
陶谷满骊山找她,一头汗,少见的冷厉:“快着,太后等半天了!今夜有针的,怎么能忘了这个?!”
牟燕娘眉一竖:“你敢骂我?!”
陶谷的怒火顿时熄了一半,无奈地跺脚:“我骂算什么,你再不去,我怕太后骂你,那可就不是骂两句就能解决的了!你辛苦半辈子,要为这么点子事儿把梦想都毁了吗?”
牟燕娘撅起了嘴,气鼓鼓地跑去给裘太后行针。
裘太后那边倒是没什么,早一些迟一些而已。但见牟燕娘这个来迟了的反而一脸气恼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发你脾气,你倒发起我的脾气来了?”
牟燕娘撅着的嘴说什么都平不下去:“没发您的脾气,发别人的脾气呢。”
裘太后心中一动,笑呵呵地问:“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
牟燕娘便把陶谷的话说了,气道:“什么空儿就轮着他来管着我了?”
裘太后哈哈大笑,不小心震动了针,疼了一下,哎呦一声。
陶谷立时在外头大声道:“太后不要笑。针移了位就失了效用了。牟司医,行针时不要‘乱’说话,不知道么?!”
牟燕娘这才知道他不放心,竟然亲身在外头守着,把所有的话都听见了,不由得脸上羞得红起来,咬着‘唇’不吭声。
裘太后悄声笑道:“瞅瞅,何止是管你,连我都没放过了。你们俩啊,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
牟燕娘的脸顿时又一次像火一样烧起来!
裘太后这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了么?!
裘太后看着她的脸,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微微笑了笑,低声道:“傻丫头,喜欢就去说啊。那种呆头鹅,你不说他一辈子不知道!”
牟燕娘羞得死死地低着头,就差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但裘太后的话她却听了进去。
又想起贤妃临死说自己的话: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喜欢过什么人……
牟燕娘在房里深呼吸半个时辰,跺脚,握拳,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陶谷‘门’前,敲‘门’:“陶谷。”
陶谷正在配‘药’,手上还沾着‘药’末子就出来了:“牟司医?”
牟燕娘抬头看着他。
陶谷的面目仍旧显得那样平庸无奇。
可是,眉宇之间,一片谦谦君子的温润,以及对着自己时才有的一二分不安,和关心。
牟燕娘深吸一口气,毅然开口:“你在配什么‘药’?”
……
十八
到了晚上,牟燕娘悄悄地把自己白天出的糗告诉裘太后,懊恼:“娘娘,我怎么就说不出口呢?”
裘太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给她加油:“多去几次就好了。不然,一下子你说出来,倒吓死他了。”
牟燕娘想想,觉得有道理,就又心安理得了。
陶谷这边却莫名其妙。
好好地跑来问我配什么‘药’作甚么?同行相忌不知道么?我正在配的万一是我们陶家的祖传秘方,你这样问岂不是有窥伺的嫌疑?
何况,问完了就问完了,我也答了,干嘛二话不说转身又走了?还走得飞快?还脸红成了一片——还走了没几步就自己跺脚骂娘……
陶谷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牟司医是不是也中了甚么毒?不会是那种致‘精’神错‘乱’的毒吧?一直都听说她是全清宁宫最镇定淡漠的一个,怎么从我在兴庆宫见着她时,就特别容易‘激’动呢?
——莫不是真中了甚么奇毒?!
陶谷想到这里,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在屋里转了三圈,就拔脚直奔牟燕娘的屋子。谁知这个时候牟燕娘正在裘太后那里说悄悄话,陶谷急得直跺脚。便乍着胆子去敲她隔壁流光的‘门’:“请教姑姑。”
流光陪着沈英妃玩了一整天,累得直想撞墙,这会儿正在‘床’上犯眯瞪,被一敲‘门’,几乎要暴起杀人,没好气地开了‘门’,喝道:“有屁快放!”
陶谷吓一跳,连忙摇手:“没事了没事了。”转身吓跑了。
流光咣当一声甩上‘门’,恨恨地上‘床’继续睡觉。
陶谷一道烟儿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累得呼哧呼哧的,却听见耳边仙乐一般的声音疑‘惑’地响起:“你做什么跑这样快?”
陶谷猛地抬头,却见牟燕娘神闲气定地站在自己‘门’前,歪着头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自己,顾不得解释,略平了气息,就去拉她的手:“牟司医,我给你听听脉。”
牟燕娘见他不由分说来拉自己的手,顿时羞红了脸,一把打掉他的手,怒道:“你做什么这样动手动脚的?”
陶谷见她误会,自家的脸也红了,想了想,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听人说,牟司医一向镇定,但见牟司医最近的情绪起伏越来越大,言行奇怪,喜怒无常,所以怀疑,是不是有甚么人给牟司医下了毒。牟司医不要误会,快让我看看脉。”
牟燕娘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心里好笑起来,竟真的伸了腕子给他:“你就这里听吧。”
陶谷郑重地深深呼吸,手指搭上牟燕娘细白的皓腕,微微闭起了双眼。
牟燕娘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越发想要笑话他是个呆子,漫不经心地问:“陶谷,你成亲没有?”
陶谷随口回答:“尚未。”
牟燕娘:“哦,定亲了没?”
陶谷心中一动,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尚未。”
牟燕娘:“那你有心上人没?”
陶谷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牟燕娘,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自己手指下,她的脉搏越跳越快,不是什么浮沉长短,也不是滑空洪散,是——
自己能听出来,她的身体很健康,她也很有活力,她只是有些心火不稳,她在问自己的亲事……
她在问自己有没有心上人……
她的面貌清秀,中人之姿,可她的眼睛就像是天上最亮的星星,她的笑容很少,但她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会明显得感觉得到她很想对着自己笑……
听说,她一直都没有合适的嫁娶对象……
陶谷咽了一口口水,一向呆板的脸上,越来越红:“以前没有……”
牟燕娘倏然撤回了自己的手腕,本来微红的脸上一片苍白:“现在有了?!”
陶谷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又误会了,心下惶急,伸手死死地抓住了牟燕娘的腕子:“你怎么这样急躁?!我又还没说完!”
牟燕娘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万分委屈,红了眼圈儿,用力地去挣:“你抓着我手腕做什么?”
陶谷急中生智:“脉还没听完!”
牟燕娘呃了一声,一呆。
陶谷趁机快速道:“我是让人去牟府找你爹娘提亲,还是直接去跟太后娘娘请旨赐婚?!”
牟燕娘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说的以前没有心上人,是指现在开始紧张自己——
一脚踹过去,口中羞骂道:“登徒子!”
陶谷啊地一声大叫,抱着小‘腿’蹲了下去。
牟燕娘转身想跑,想想话得说清楚,便又扎住脚,转身道:“我回宫自己去跟皇后娘娘说。你先少胡说八道的。”
陶谷疼得站不起来,但还是忙不迭点头:“我知道。”
牟燕娘抿抿嘴,没忍住,笑得如‘春’晓‘花’开。
……
十九
牟家听说牟燕娘要嫁给陶家长房长子,顿时喜气洋洋起来。
陶家啊,‘药’膳陶家,满京城的杏林谁不知道,邹皇后和明宗身边最信任的两位尚‘药’局的医生,第一个是奉御王全安,第二个就是‘侍’御医陶品(外号陶一罐)。
何况,就陶家与裘大将军府上四十多年的良好关系,谁不知道陶家是京城杏林的大粗‘腿’之一?!
抱上这条‘腿’,还怕日后不能吃香的喝辣的?!
牟二郎和二夫人顿时又抖了起来,跑去跟大房耀武扬威:“到底还是指望着我们家的燕娘。”
大房看着他们俩笑:“只是不知道燕娘真的腾出手来,是报你们俩的恩,还是报你们俩的仇?!”
二夫人想起牟燕娘小时候挨自己的那些打,身子这回真心抖起来了。
牟二郎却不以为意:“好歹我是她爹。”
大房像看傻子一样:“可你气死了她娘。”
牟二郎才不相信大房,亲自摇摇晃晃地找上了陶家的‘门’:“好歹我这个老丈人得来相相姑爷啊!”
陶家莫名其妙:“不是说牟司医的婚事是皇后娘娘做主么?你来相看,是能退亲呢?还是能给嫁妆?”
牟二郎正要发脾气,医痴陶谷出来了,先礼貌地行礼问好,然后直言不讳:“燕娘说,让我以后不要跟你们家来往,否则她就不嫁给我了。您以后别再来了。否则我就得签和离书。”
牟二郎恼羞成怒,但眼珠儿一转,又笑了起来:“好啊,那你出多少钱吧?你出够了数儿,我以后都不来聒噪你们,否则,我天天来,你们能怎么样了我?”
陶谷眨眨眼:“燕娘说,我敢给你一文钱,她就禀报皇后娘娘,封了牟家和陶家的‘药’铺,夺了我堂弟的御医。”
牟二郎气得几乎想要挥拳打过去。
陶谷跳起来跑到‘门’口,躲在‘门’后头,‘露’了个头又道:“燕娘说,你要是敢耍无赖,让我立即去报有司衙‘门’,她招呼都打好了,您进去这辈子就都别想出来了。”
陶家的人看着自家小大郎一口一个“燕娘说”,个个笑得打跌。还是长辈们赶紧圆了个场,说了一句:“我们也都管不了的。一应事情,甚至以后住的地方,都是皇后娘娘单独给他们开的府邸,我们连看都没的看呢——那地儿‘门’前就站着俩羽卫,说是沈将军借给牟司医镇宅的……”
牟二郎听得他们把自己的最后一丝妄想也打破了,只好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走了。
消息传进清宁宫,已经有了身孕的邹皇后笑得岔了气:“啊哟!啊哟!真不知道,咱们这位陶姑爷有这样风趣呢!”
牟燕娘在旁边,根本听不到这个,却紧紧地盯着邹皇后的肚子皱眉:“娘娘,我不想生孩子怎么办?”
邹皇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先帝遗诏说得好:无嗣,过继可也!”
牟燕娘没来由想起来温王,赶紧摇头:“我生,我生,我自己生!”
陶一罐听了尹线娘卖给自己的这个人情,大喜过望,跑步回家通知大伯:“大堂嫂亲口说要自己生孩子!”
……
翌年元宵,邹后诞大皇子。
二月二十二,尚‘药’局司医牟燕娘嫁与太医署博士陶谷,邹皇后亲往祝贺,明宗御赐如意。
牟家规规矩矩地上陶家拜访。陶家油盐不进,就是不肯给他们好处,因头只有一句话:“燕娘说,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如果谁敢把这三家往一起搅合,她就和离。”
牟家自此一蹶不振。
……
再一年,牟燕娘诞龙凤双胎,陶家大喜。
……
好日子啊,就这样,慢慢过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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