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与态度友好的英国人的交往和在法国首都度过的快乐的日日夜夜,那气氛阴郁,房屋坍损的不朽城(意大利首都罗马的别称——译者注)立刻减杀了他们的兴致,连罗马人也觉得他们自己没有什么可赞美的。对于这两位旅游者来说,在伦敦和巴黎享受到的愉悦似乎已永久恒远地留在身后。在伦敦,他们曾一道漫步在富丽的皇家公园,赞赏古老的建筑,弗劳伦蒂娜一进舞会就跳到深夜两、三点。在巴黎,他们上过剧院,在塞纳河畔吃过午餐,还乘一条小船沿河而下,过去圣母岛一直向前,到一个拉丁美洲居民区用过晚饭。在罗马,阿博只能觉察出一种超常的经济不稳定性,于是决定将在意大利首都修建男爵旅店的计划先放一放再说。弗劳伦蒂娜意识到父亲希望回波兰重访自己城堡的欲念越来越强烈而不可按捺,便主动提出建议,他们提前一天离开了意大利。
阿博发现,官方给他和弗劳伦蒂娜办理进入铁幕国家的护照签证比批准他在伦敦修建一座五百个房间的新旅店要困难得多。任何一个死磨硬缠劲头比他们稍差一点的旅游者都会弃之而去的,但他们的护照终于背签了正当手续,并盖上大印,于是,阿博和弗劳伦蒂娜租用一辆汽车启程朝斯洛尼姆进发。他们在波兰边界受阻,被迫等待好几个小时,只因阿博的波兰语讲得十分流利才帮了大忙。倘若边防军了解到他如此精通波兰语的根由,他们无疑会对是否应当放他入境一事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阿博拿出500美元兑换成兹罗提——至少这一点甚令波兰人愉快——然后驱车继续前进。斯洛尼姆越来越近。弗劳伦蒂娜也越来越清楚地看出来这一趟对于父亲来说意义是多么重大。
“爸爸,我还从未见过您对别的事这么激动呢。”
“这里是我的出生地,”阿博解释。“在日新月异,千变万化的美国住了那么多年,现在回到自我离开后面貌似乎毫无改易的故土,简直像在梦中一般。”
随着汽车越发接近斯洛尼姆,阿博期望重访诞生地的盼切之心更为强烈起来。他身边好像响起近四十年前他以稚气的童音询问男爵的一句话: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欧洲人民是不是迎来了出头之日,他能不能在解放事业中发挥自己的作用?阿博又想到,那所谓的出头之日是那样短暂,他在其中的作用又是那样微不足道,他的泪水不禁涌满眼眶。
最后,他们转过接近男爵庄园的最后一个路角,望见了那座通向城堡的大铁门。阿博情不自禁地高声大笑起来,将汽车刹住。
“与我记忆中的景象一摸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走,先让咱们去看看我五岁之前所生话的那间农舍——估计里面现在不会有人住了。然后再去参观我的城堡。”
父亲毫不忧豫地踏上一条小道,走进地表布满藓苔、由桦木和橡树组成的百年不变的森林,弗劳伦蒂娜紧随其后。行走大约三十分钟,他们来到一小片空地上,捕机手的农舍已出现在他们面前。阿博停步呆望。他已经忘却他的第一个家竟是如此矮小:一家九口人真能在这里生话吗?那茅草屋顶多年没有修补,墙上的石块已经剥蚀,窗户破碎着。原先那块整齐的小菜园现已被茂密的杂草覆盖,难以分辨。
莫非这农舍已被遗弃?弗劳伦蒂娜搀着父亲的胳膊,慢慢陪着他来到农舍的正门前。阿博站在那里发怔,弗劳伦蒂娜前去敲门。他们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弗劳伦蒂娜又敲击几下,这次声音稍大一些,他们听到里面发出动静。
“好啦,好啦。”有人以抱怨的口吻用波兰语说,没多久房门便慢慢打开。一个上下穿戴一身黒、弓背弯腰、瘦骨嶙峋的老妪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们。几缕银丝般的蓬乱白发从她裹头的方巾下露出,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呆滞地瞅着来访者。
“这不可能,”阿博低声用英语说。
“你们想干什么?”老妪怀疑地问。她已经没有牙齿,嘴部凹陷下去。从鼻尖到下巴恰似形成一钩弯月。
阿博用波兰语回答:“我们可以进去和您谈谈吗?”
老妪用危惧的目光从一个人转视到另一个人。“老海伦娜又没做过什么错事,”她哀诉道。
“我知道,”阿博温柔地说。“我们给您带来了好消息。”
老太婆不大情愿地同意他们走进空荡荡、冷森森的屋子,她连座儿都没有让一声。室内没有变化——两把椅子,一张小桌,以及阿博在离开这座农舍之前留在记忆中的一切——当时,他尚不知地毯是何物。弗劳伦蒂娜打了个冷战。
“我的火生不着啦,”老太婆一边拿着棍子朝壁炉栅里捅着,一边向里边吹气说。闪着微弱火光的木柴仍旧重燃不起来,她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通也未掏出什么东西。“我需要一张纸。”她抬头望着阿博说,眼睛里头一次闪出对他感兴趣的目光。“你有纸吗?”
阿博双目紧盯住她。“您不认得我吗?”他问道。
“不,我不认识你。”
“您认识的。海伦娜。我的名字叫——乌拉德克。”
“你认识我的小乌拉德克?”
“我就是乌拉德克。”
“嗨,你不是,”她以凄惨淡漠的口气下结论说。“他是我的心头肉——他身上有上帝的印记。男爵把他当作天使给带走了。没错,是他带走了阿母的最小心肝……”
她苍衰的嗓音变得嘶哑起来,不能够再说下去。她坐下来,那一双布满皱纹的老手在膝头上不停地摩挲。
“我已经回来啦,”阿博更进一步地说,但老太婆没有听他说话,她那朽迈的声音又颤颤悠悠地响起,好像屋内并无他人,她在自言自语一般。
“他们杀死我的丈夫——贾西奥,我那些可爱的孩子全都被送进集中营,只剩下小索菲娅。我把她藏了起来,他们没找到,走了。”她的语气十分平稳而无奈。
“小索菲娅后来怎么样了?”
“在另一场战争中被俄国人带走了,”她呆呆地说。
阿博心中一颤。
老太太自己从记忆中苏醒过来。“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她反诘道。
“我想让您认识一下我的女儿,弗劳伦蒂娜。”
“我过去有个女儿就叫弗劳伦蒂娜,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还有我——”阿博说着开始动手解衬衫。
弗劳伦蒂娜止住他。“我们都知道,”她笑盈盈地向老妇人说。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过去很多年以后才会有你。”
“是村里人告诉我们的。”弗劳伦蒂娜说。
“你们身上有纸吗?”老妇人问。“我需要用纸生火。”
阿博不知如何是好地看了看弗劳伦蒂娜。“没有,”他回答,“真遗憾,我们身上一张纸也没带。”
“那么,你们要干什么?”老太太再次发问,态度已变得很不友好。
“没什么。”阿博说,现在他也接受了这种现实:设法让她认出自己的可能已不存在。“我们只想来问个好。”他拿出钱包,将在边境上换取的所有新兹罗提票子掏出来,给她递过去。
“谢谢你,谢谢你,”她一边接住钞票一边说,老眼中闪动着欣喜的泪花。
阿博弯下腰想去吻一下他的养母,但她躲开了。
弗劳伦蒂娜拉住父亲的胳膊,将他带出农舍,沿着森林里的那条小径朝他们停车的地方走回去。
老太婆从破窗中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为止。接着她把那些银行刚刚发行的新钞票一张张揉成一个个小纸团,小心翼翼地都摆入炉栅内。它们立即燃烧起来。她忙把碎树枝和小木条架到冒着熊熊火光的兹罗提上面,然后慢慢地坐在火边,和暖舒适地搓着手掌,享受着数周以来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