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张振安吃过早饭,赶去找强子,却发现他家大门紧锁,貌似没人在家。爸爸从学校回来,罚张振安跪了半个下午,幸运的是平在身旁,他没有挨揍。第二天为了保险起见,张振安吃过午饭才出门。他路过萍家门口,看到萍整理着衣服从院门口厕所里走出来,出声招呼他。他立刻生起气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昂着脑袋离开了。出了村庄,张振安在路口小诊所屋后的垃圾堆里翻找了一会,希望能有让人惊喜的发现。垃圾堆里生活垃圾很少,主要是被丢弃的空药盒,破碎或完整的针剂小药瓶,坏掉的输液管,注射器偶尔能找到好的或者基本不影响喷射功能的,可以当作水枪来使用,配上针头,效果更佳。垃圾堆散发着浓重刺鼻的气味,脚步踩在上面发出啪啪玻璃破碎的声响。张振安翻找了一会,居然有所斩获,翻挖出了一枚一毛钱的硬币。翻找的传统来至于很久以前,有个庄上的小伙伴在这里发现了一张五块钱的纸票子。从此以后,这里就变成了小伙伴们挖掘宝藏的场所。张振安在几年的时间里也翻到了几枚硬币。他觉得今天的遭遇是个好兆头,于是急冲冲地穿过泥泞不堪的乡间小路,赶到大李庄庄前的小商店的时候,出了点微汗,进入商店,买了两块泡泡糖,一块扔到嘴里,另一块揣在手心,离开商店没走几步,心脏没缘由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拐进强子家所在的狭窄过道,便看到强子远远地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他穿着新衣服,两手插在裤袋里,晃晃悠悠,状态看起来没那么糟糕。张振安不觉释然,加快脚步迎上去。只是越是靠近,他越决定不对劲。强子穿着崭新的新款棉袄,裤子也是新的,黑色新皮带银白色的扣子闪闪发亮。他扬着脑袋,挑着眉毛,斜着眼睛,看起来充满怨恨和敌意,放佛面对站着一个仇人。张振安在离强子家院子门口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努力控制自己疑惑激动的情绪。强子穿着高高的木屐,甩着细碎的泥块,在他家门口的石板上磕了磕脚跟,然后一刻也没有迟疑,快速消失在门口,接着便传出了铁门关闭的声音。张振安放佛听到了自己最后一点残念破灭的声音,茫然向后看了看,木然站了一会,突然愤怒起来,紧接着是深深的羞愧。
“大白天你把门关起来干什么!”强子妈妈尖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我想关就关!”强子恶狠狠的声音说。
挫败感接踵而来,张振安全身燥热难安,头皮如针扎般痒痛,被冻伤的双手的坠痛感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握紧拳头,在脑袋上狠狠地搓了搓,转过身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装着若无其事,逃出了村庄,在庄外的一个木桩上坐了好一会。回到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基本想通了。强子生气是对的,只是这对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不管人们愿不愿意,快不快乐,生活还要继续。对张振安来说,寒假生活的主旋律依然是玩乐。再也没有闹钟和妈妈催促自己起床了,每天可以放纵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懒觉,一直睡到头疼,张振安喜欢赖在温暖的被窝里。只不过玩乐的喧嚣往往不能使他如意,小伙伴们经常会来敲他的房门。游戏能让人充满欢乐与激情,欢乐与激情同样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小伙伴们的美妙游戏。躲迷藏,打枪,跑格子,弹球,掼宝壳等等日常玩法,固然已经可以让人玩得乐不可支,新玩法也会层出不穷。张振安家的院后斜坡上长着一棵易于攀爬的小树,小伙伴们发掘到了这个娱乐的场所,最初是攀爬到树上摇晃玩乐,后来发展摽着树枝,垂落到地面,再后来玩得熟练了,便相互比赛着上下树的速度,谁被后面的人碰到就算输。小树被折腾得厉害,偶尔有大人们发现并出面阻止,小伙伴们佯装撤退,大人离开后便返回嬉闹如故。一直到小树两根可以攀爬的树枝失去了弹性,软哒哒地失去了娱乐功能,小伙伴们才作罢放手。小村庄中间有个又细又长的池塘,紧贴着十来个家户的菜园,是村里张姓人家共有的资产,主要用来养鱼和灌溉菜园。冬日里的池塘几近干涸,水面结着厚厚的冰。小伙伴们经常结伴在冰面上玩耍,女孩子们也喜欢凑热闹。经常有十来个小伙伴嬉闹在冰面上,有人不小心或者被人暗算,跌倒出糗惹人嘲笑是常有的事情。有人玩得兴起,在别人身旁用力蹬踏,偶尔使得冰面绽出放射状裂口,女孩子们惊叫连连,男孩子大呼小叫,嬉笑叫嚷着跑开。在冰面上弹球也别有一番乐趣。小伙伴们在冰面钻个小洞,小心翼翼,认真刻薄,谁也不会因为场地的不同而放松警惕,规则跟陆地上一样,吵吵闹闹也是常有的。时间到了中午或者傍晚,小伙们兴致不减,大人们却开始大呼小叫,开始声音还算和缓,接着便会越呼越急,小伙伴们不得不一个接一个离开,小团体在叹息和抱怨声中渐渐解散。有的游戏是重头戏,男女皆宜,往往整个村庄的小伙伴都加入,比如打枪和捉迷藏。打枪游戏往往在午饭后进行,游戏规则非常简单。所有人搭配成实力平均的两方,将小村庄分成两个区域,两队各占一边,各选一个局域作为“老家”(又叫司令部),游戏以一方全灭或者被攻占“老家”为胜负标准。淘汰规则则是如有人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而敌人正好发现那人,然后发声开枪,那么此人就算被“击毙”。被“击毙”的人按规则只能老实等待下一轮,事实上“阵亡”的同伴也并不是毫无用处,往往可以作为深入敌方的间谍为己方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枪支”的种类五花八门,最简单的是手指,其次是树枝等就地取材的道具,高级一点的是用木头刻的,最近两年逐渐有了玩具枪。每天下午游戏进行的时候,小村庄里到处都是啾啾的打枪声和吵闹叫喊的声音。大人们有时候不堪其烦,更有某个冒失者拔坏别人家的墙头,或者踢翻了正在晒的种子,游戏偶尔会被强迫打断中止,只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捉迷藏往往是在晚上进行,先集体选择一个向南的墙壁或者草堆的一面作为“老家”,游戏同样分为两方,一方为警察(守护方),另一方作为小偷(进攻方)。游戏的胜负标准也很简单,如果警察抓光了所有的小偷,小偷还攻占“老家”,那么警察胜利,反之如果小偷中有一人在被抓之前顺利攻占“老家”,那么小偷方胜利。抓住人和攻占“老家”的判断标准都是触碰即可。小偷更具有挑战和娱乐性,小偷们躲藏在各种让人难以发现的地方,草堆顶上,厕所里,小河沟旁,墙角的阴影间,玉米秆堆的后面,只要是能塞进去人的地方,都是小偷们藏身之处。总是躲着也是不行了,小偷们得伺机向老家移动。警察们则负责寻找小偷,然后将其抓起来。游戏开始后,警察们吆喝着,经常成群结队,放佛要把地皮翻过来,发现小偷并当场抓住小偷最好,如有逃脱,便大声呼喊引来更加精干的力量进行“围捕”。被发觉而能够逃脱的小偷比较少,往往由年长的、跑得快的主力负责故意暴露以吸引对方注意力,以便其它小偷以声东击西之术攻占老家。一轮游戏往往要持续好久,对小偷来说,游戏的进度信息也很难及时共享。比如张振安一次带着一个小伙伴躲藏到村外的河沟里,伏在起霜的枯草上,潜伏了好久。直到村庄里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两个人才迂回向老家靠近,顺利攻占了老家后,才发现小伙伴已经散光,游戏已经结束了。
随着年关将近,小伙伴们口袋里或多或少地开始有了闲钱。面对得来容易的巨款,购买心仪已久的玩具是必不可少的。小伙伴喜欢放鞭炮,鞭炮的种类每年都出陈更新,花样百出,价格也公道。村庄里经常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花花绿绿的鞭炮碎屑遍地都是。小伙伴们更喜欢的是玩具枪,玩具枪的种类同样我五花八门,每年都是新款的枪支面世,根据长短大小性能优劣的不同,价格从二块到七八块不等,囊中羞涩的只能买到两块钱的老款“手枪”,不差钱的肯定会选择最贵的“步枪”,而且是新款的,最有钱的往往能拥有好几把玩具枪。张振安从哥哥那里讨来一笔款子,除了购买了两盒划划鞭,他用大部分钱买来了一把新款的玩具手枪。新枪附送了两大包花花绿绿的塑料子弹。他的射击的目标开始是墙面,破碎的瓦片,塑料瓶、树枝等相对静止的物体,接着便是移动的。母鸡被子弹击中后,受到了惊吓似的跑两步,然后就停了下来到处张望,似乎不痛不痒;猪的反应要强烈一些,嗷的尖叫一声,就躲到猪圈远远的墙角,逃离子弹最佳的射程之外。家里的大黑狗去年入冬前被偷狗人药死了,爸爸从后庄新讨回来的一只灰色的狼狗串子。小狗刚满月不久,肉嘟嘟的,憨态可掬,全身毛色灰白相间,张振安给他取了个名字泥子。泥子刚开始认家,见了小主人,从锅屋的草堆上摇摇晃晃站起来,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瞪着乌黑滚圆的眼睛,摇摆着短细的尾巴。不料小主人突然射来一发子弹,小狗发出细长惨叫声,夹着尾巴,跌跌撞撞地躲进灶膛里。张振安连忙将小狗抱出来,拥在怀里边抚摸边安慰。张振安开始非常节约珍惜子弹,打出去能找回来的尽量都找回来,后来村庄上到处都能捡到子弹,他也不再考虑弹药的问题。小伙伴们在一起,总爱比试谁的枪性能更好,比赛射中某个目标,或者谁的枪可以打得更远。胜利者洋洋得意,而失败者总会不服气,寻找各种失利的借口。
生活的每一天都如上天的恩赐一般,充满着期待和无穷的快乐,小伙伴们恣意地挥霍时光,美妙的日子似乎无穷无尽。生活难免会有意外,游戏玩乐时误伤也常有发生。商店里今年多了几款新式鞭炮,有的是在地上转的,有的可以在天上飞,隔壁家的小胖子就在玩飞鞭时炸伤了脸,还縫了针。划划鞭有时候引信很短,刚点着就会爆炸,张振安不幸遇到了一个,指甲被炸熏黄了,手指也疼了好几天。小伙伴们有一次在庄外的沟渠边捉鱼烧草。火烧得太大,赶不及灭火,把沟旁的麦苗烧黑了一大片,有人衣服也被烧了几个洞。接着众人捉到了几尾小鱼,内脏没除,便点起火来熏烤,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不算,一个小女孩还卡了刺,哭哭啼啼回去了。小伙伴们有了爱枪后,打枪游戏也开始使用实弹,被击中在所难免,最怕被打中眼睛。有一次有个队友真被打中了眼睛,眼泪汪汪了半天,还好最终并无大碍。
越接近年关,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厚。大人们忙着结算家庭账务,采办过年货物。要债还债,买卖家畜,全都要在年前置办妥当。卖掉养肥的家猪是家中大事。先去请来收猪人,一头头经过主妇们辛苦喂养而长成的肥猪被一群请来帮忙的男人们合力摁住捆绑起来,过秤以后抬进收猪人的三轮车上,换来一小叠钞票。都是乡里乡亲,收猪人也不例外,交易完毕,给每个男人散一根香烟,闲聊几句家常与行情,交代两句,才放心离去。每个家庭不管手上钱多钱少,年货是必须准备的,成挂的鞭炮是肯定要买,红纸包着的年糕,还有鲜红的、款式多样的窗纸都是要买的。对联有买好的成品,也有便宜请回来的半成品,再请村里写字好的老人填上吉祥的祝语。称上几斤生花生和瓜子,割上几斤猪肉和排骨,拎回几条鱼,家里再杀只鸡,普通人家的年货就算基本齐全了。从送灶开始,年味明显的浓重起来。家庭主妇们陆续开始蒸馒头和包子,因为耽搁而年货还有差缺的家庭会十万火急地上街补置。终年劳苦的男人们也都停歇了下来,每天总有几场小打小闹的赌局。接下来的几天,买回来的鱼会腌进缸,猪肉和杀完整理干净的鸡会被高高地挂起来,地窖里的存放的蔬菜取出一部分,足够春节间使用的木柴也是要劈的。还未了结的、需要花较多时间才能完成的事情都会尽量提前打点,所有可以年前办完的事情必须在年前了结。大年三十一大早,鞭炮声或远或近、彼起此伏地响起,主妇们一大早就开始忙碌着午饭,中午一顿丰盛的午餐便会堆放到桌子上。吃饭午饭,所有能使唤的家庭成员就都会忙碌起来,打扫卫生的,张贴窗纸和对联的,各有分工。主妇磨利了菜刀,开始准备肉馅,需要将大块的猪肉渐渐斫碎斫细。晚饭之前,每家的锅屋里都会飘出油炸肉坨的香味。然后便是炒制花生和瓜子,当开始飘出香味的花生和瓜子还在滚烫的大锅里翻滚,急不可耐的小伙伴就将手伸过去,捏出一两个半生不熟的美味来,美滋滋地品尝。晚上一家人吃过一顿同样丰盛的晚饭,还没张贴春联和窗纸的家庭开始最后的布置,家里所有的建筑都要粘上红纸,厕所也不能放过。所有的事情都服帖以后,闲暇下来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天游戏或者看电视。第二天一大早,异常频繁的鞭炮声会或远或近、彼起此伏地响起,以宣告新年第一天的伊始。小伙伴们都早早地起床,匆匆吃完肉饺子,手里提着袋子,随着拜年到家的小伙伴,一起出门拜年。走到人家门口还没进门,众人就大呼小叫“磕头来了”,主人们穿戴整齐,笑容满面,说一两句祝福或者逗乐的话,然后往每个人的的袋子里放进满满两把的花生和瓜子,再加上一两块年糕,有时候还有糖果,最大的惊喜是有压岁钱。每家都是要去的,转完一圈回家,每个人的袋子里都是鼓鼓的。大年初一必须在家中吃饭,从初二开始,各家开始接待或者走访亲戚,出门时其它礼物可有可无,年糕是必须带着的,返回时也会被塞回年糕,往往是双份。连续的聚会往往要持续到初七初八才能缓和一些,大人们逐渐收起玩乐的心情,开始考虑来年的生计。元宵节过后,新年就算完全过去了。
对于小伙伴们来说,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快了,临近开学,众人才会发现寒假作业还没有完成。有人开始赶工,有人到处需求帮助。张振安也有大部分寒假作业没有完成,突然拿起笔来,手里的感觉生疏怪异,非常别扭。
哥哥平要返校了。在家二十来天,平基本都是在家看书,走亲戚也只去了一趟大姑爷家。张振安跟哥哥也没什么交流,只有晚上才能说上几句话,一起看一会书。这天中午,一家人吃完了饭,张振安陪着和哥哥将要收拾的行李整理进大书包。张振安要求将没看完的书留下来,哥哥同意了。张振安需要将哥哥送到汽车站。哥哥骑着自行车,张振安背着书包,两个人在妈妈的叮咛声中一起出了门。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让人想睡觉。自行车穿行在宽阔的石子路上,两旁是广袤的田野,春麦放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墨绿色,而且长高了不少,一根接着一根的电线杆贴着道路缓缓地后退,笔直地隐没到远方视野不及的村庄里。张振安突然想到了正在看的书,这本书看起来晦涩难懂,他跟哥哥已经交流过了几次,抱怨其中的语句太过复杂了。
他回忆到自己刚刚看到的章节,问道:“安娜为什么不喜欢她的丈夫呢?”
哥哥顿了顿才说:“她在追求自己认为对的东西,或者说很有必要的。”
张振安看着阳光下运动着的人和自行车组合而成的怪异的光影,觉得突然世界变得新奇起来。
“你说他们能在一起么?”
“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自由,但是不能控制别人相应的方面。人敢于挑战,就得承受相应的反作用力。女人在这个方面往往在承受更大的压力。”
“那他们没在一起么?”
“人人想追求幸福,不过社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就像门槛内外的两个世界,冰与火,不要轻易尝试跨越-----”哥哥顿了顿,“看书不要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的想法。”
沉默了一会,张振安突然问哥哥在大学有没有谈恋爱。
哥哥肯定地回答说没有,这让张振安多少有些失望。哥哥接着说家里比较困难,他想早点毕业赚钱给弟弟念书等等。哥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口气跟妈妈一般,张振安觉得厌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