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弄了一会娇女,林海便命奶娘抱下去歇了,独留夫妻两人说话。林海微睨贾敏的神色,见她脸上笑意未散,才犹豫道:“大内兄这些日子可还好?”贾敏神色阴郁,摇头不悦道:“上回说是在义忠王爷面前失仪,哥哥便一向在家中不曾出门。”贾赦这倒是无妄之灾,本来他投向义忠亲王,义忠因着他的家世、姻亲、人脉也肯高看他一眼。后来因着怀恨林海,对贾赦便有几分迁怒,寻了个小错处,将贾赦训斥了一顿。
贾赦其人,虽无甚才干,但心中颇有野望,对着现有的荣华富贵还嫌不足,更想着再上一层楼,侥幸碰上了从龙之功,那才稍稍趁了他的心意。林海隐晦地劝了他一回,皇家的事岂是他们做臣子的能插手的不成,只是贾赦野心勃勃、利欲熏心,权当听不懂,一心想着他的抱负和大事。
林海便不再多劝,本指望这次贾赦受了教训能及时悔悟过来,不成想义忠亲王只是稍稍指使,他就在朝中勋贵世族中上蹿下跳起来,满心指望为义忠亲王多拉拢些人望。殊不知,熙成帝对结党串联深恶痛绝,如今义忠亲王都得了他的冷眼,蛰伏起来,偏贾赦还这么摸不着情势地四处活动,落在皇帝眼中,是何等地罪过?再不收敛,即使有多少的祖宗情分,也都挥霍殆尽。到了那时候,能落到什么下场?
本来这也与林家无涉,毕竟贾家有事,也牵连不到林家身上。大昭律明文:“罪不及出嫁女”。连父家谋反、谋大逆这样的大罪,出嫁女都可免缘坐,更别说是姻亲林家了。林海不过是碍着与贾敏的这一段夫妻情分和贾家十数年来的亲戚情谊,不忍他们家没了下场,这才为其多设想了一步。
林海旁敲侧击几句,贾敏聪慧不让男子,自然听懂了林海的言外之意,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明日就回去跟母亲兄长商量。”说罢,又盈盈起身一拜,“老爷在朝中颇受信用,妾母家之事多亏老爷费心思量,妾及母兄不胜感激,全赖老爷周全。”林海本想伸手去扶她,又将手缩回袖子,最终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笑了一笑:“怎么突然这样外道了?”贾敏借着林海的力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含愁凝睇:“本分而已。”
自上回林海因晨霜之事与她怄气,大半个月不曾到过贾敏房里一步。后来因她总是病着,声气又弱、做小伏低的可怜,林海才渐渐回转过来,不然怎么会与晨霜有了结果?林海见她荏弱,更是不忍,长叹一声:“你这一身病总出在‘多心’二字。”贾敏惨淡一笑:“我何尝不知?横竖这一身性命都要抛却了,还不许任着性子过几天快活松散的日子么?”
林海更不忍听,两人默默相对,半晌无语。末了,还是林海打点起精神,关切地问了几句贾敏的身子,“我看王院判的药你吃着好些,明儿再请他来看看。”贾敏也不愿他烦心,自然点头说好,又说:“何姨娘终究有功,我把她安置在后厢房,一应月例、吃喝从优。但她到底怀的是头胎,你也去见见她,慰劳她两句罢。”林海自然无不应的,林家人丁单薄,哪怕添个女孩儿都是好的。
一时林海去了,只余贾敏坐在空旷的屋内,一动不动,直到屋外的阳光渐渐稀薄,从屋里慢慢地退了出去。贾敏这边厢正在悲春伤秋,却不知她母家荣国公府如今正遭遇一件祸事,阖家慌乱、闹腾不休。
只说这日午后,贾赦没有出门做客,正嫌浮生无聊,午睡起了闷闷坐着。有一伶俐机慧的小妾怜碧见状,便凑过来捏肩捶背,娇啼莺语,将大老爷服侍得无一处不爽快。“爷既闷着,奴与爷唱个曲儿解闷可好?”贾赦翻过身来,把手伸到她的小衣内揉了揉,调笑道:“爷怎么不知道你这张樱桃嘴还会唱曲儿?”
怜碧半推半就,口内说着:“人家跟爷说正经的,爷倒动起手脚来了?”一面却把酥胸往贾赦手上轻轻一撞。贾赦正色授魂与,不料有小厮进来报:“六宫都太监黄老爷来降旨。”唬得贾赦一把将怜碧从榻上推了下去,连忙起身更衣,怜碧栽了个大跟斗,浑身无处不疼,还得忍着痛帮贾赦穿上国公冠服。
待打扮整齐,贾赦才忐忐忑忑地小跑出去接旨。待到了正厅,家下人等已经设好了香案,贾政也身着官服在作陪,只是见黄胜面上神气很是冷淡,贾赦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刚想上前问候两句,黄胜不阴不阳地说:“既然人已到齐了,那咱家就宣旨了。”
贾赦、贾政二人对视了一眼,面上惨然,伏地跪下。头顶登时一个响雷炸响,“有旨意:‘贾赦结交外官、包揽词讼,多成冤狱,几造罪孽,辜负朕恩,有忝祖德,今降尔爵位为一等将军。钦此。’”贾赦已是匍匐在地,战战兢兢,浑身乱抖,肺腑生疼。贾政也是面如土色,晕头转向,至今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两个人魂飞魄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黄胜阴测测地说了一句:“贾将军你还不领旨谢恩?”正如一盆冰水倾入天灵盖,贾赦这才回过神来,含泪叩首道:“臣拜谢天恩。”那黄胜阴晦的脸上才挤出一丝笑容:“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贾将军日后行事可要以忠君报国为要。”贾赦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接过黄胜手中的圣旨,额头上因刚刚磕得太狠,已是一片淤青,痛哭流涕道:“罪臣辜负天恩,圣上网开一面,罪臣情知死罪,必定洗心革面,将‘忠君’二字铭于肺腑,勉力报效国家。”
黄胜见其凄惨,开怀一笑:“贾将军可别又行差踏错了。”贾赦神情惶恐,连眼泪都顾不上抹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向着紫禁城的方位磕了无数个响头,口内不断呵斥自己辜负皇恩,给祖宗蒙羞,罪该万死。黄胜看足了戏,才笑着说道:“贾将军请起吧!想来将军也是一时糊涂,老奴必当向陛下陈明将军的这番悔过之意。”贾赦站起身来,给黄胜掬了一个大躬,殷勤道:“烦请老大人多多美言,小弟必当重报。”
一面把怀里揣着的一个鼓囊囊的金玉荷包掏出来,塞到黄胜手里。黄胜脸上的笑意突然亲切了一些,捏捏了荷包,里面应该是银票,遂满意地收入怀中,和气道:“老大人有这番痛悔的心意,日后定能周全。”贾赦听到“周全”二字,心内稍稍一松,又点头哈腰将黄胜送到了门口,目送他上车去远了,才走了回来。
走到二门的台阶,脚下一个不稳,碰得一声滑到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身后跟随着的管事家人连忙来扶,贾赦也不看是谁,劈手一个大耳瓜子打了过去,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双目赤红:“都跟着爷做什么?滚!”到底口里不敢吐出一句怨望的话,连发火泄气都不敢。
众人见主家倒霉,也心有戚戚,纷纷散了。只有几个老忠仆凭着一腔忠心敢上来扶住贾赦,内中有一老成办事的说道:“大老爷,如今这时候更须谨慎,这事太大,还须得报与里头老太太知情,再有咱们家姑老爷也可以商议一二。”这话到底说得滴水不露,一个犯忌讳的字也没有。贾赦这才头脑清醒一些,瞧了这说话的赖大一眼,点点头:“你说得很是,你去林家走一趟。”
说罢,推开赖大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内院行去。上房一片喧哗不安,小丫鬟们神情惊恐地窃窃私语,一些胆子小的,吓得哭了出来。贾赦一身狼狈地闯进院子来,高声骂道:“哭什么哭?谁再敢议论一字,通通发卖出去。”院里的小丫头们噤若寒蝉,全都低头避到了墙边,不敢再说一字。贾赦看也不看她们,径直掀开帘子进去。
屋里,贾母正瘫在榻上,涕泪交流,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王夫人、邢夫人也是软做一团,提都提不起来。李纨、元春既要劝慰贾敏,又要照料刑王二位夫人,又怕又急,也快撅了过去。贾母一见贾赦进来,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他骂道:“你是要吓死我才甘心吗?祖宗基业都败了,我看你日后怎么见你爷爷老子!”一声未了,嚎啕大哭起来,“我是造了哪一世的冤孽啊!”
李纨、元春等不敢再听下去,忙搀着刑王二位夫人和屋内的丫头们都避了出去。贾赦这才跪了下来,膝行至贾母跟前,抱住她的双腿一阵痛哭。贾母又是厌又是悔,又是痛心又是惊惧,推了一把也推不开贾赦,母子两人抱头痛哭。好一会子,才收住了泪。贾母推开他,掏出帕子揩泪,冷冷道:“到底是为了哪条?怎么好端端地,圣上竟下了降爵的旨意?”
贾赦摇摇头,声气颓丧道:“儿子也不知。圣旨上说是‘交通外官,包揽词讼’,可是这些事也不是儿子自己做下了,还是为了义……”贾母忙截住他的话头,疾言厉色道:“自然都是你的错!都是你胡作非为、胆大包天惹出来的事!”贾赦也惊悔,是啊,都是自己造的孽,再多说两句,岂不是要得一个攀扯诬陷贵人之罪吗?心下更是害怕,不由问道:“老太太,如今咱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