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霏亦怕贾母感伤太过,忙拿话来搪塞,擦了眼泪勉强笑道:“老祖宗怕是不曾见过云儿罢,前儿我娘还念叨着要带云儿来拜望老祖宗,只是家里事多,走不脱身,因而不曾来。云儿长得很俊,我瞧着就跟宝玉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那样的品格儿,总像小子那样英气,我娘为此还发愁呢。”
贾母年老,最爱会说会笑伶俐机灵的孩子在跟前热闹,听了这话儿,不免搵了脸上泪痕,笑着问道:“果真?我是不曾见过的。哪一日你太太闲了,带了她来我这里顽才好呢。”湘霏总是点头:“回去我便打发人去请。”因提起湘霏母亲,贾母不免问起:“你太太这程子忙甚么呢?怎么这两三个月都来我这里?倒比从前生分了。”
湘霏忙为乔氏辩解了:“太太何曾不想来,只是大娘病了,那侍郎府里的事都撩到了她身上,偏我们大嫂子身子愈发重了,也理不得事,这府里的大小事都要太太拿主意,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偷闲到这里来。”贾母点点头道:“我说呢,你太太不是忙到十分,断然不肯不过来的。”又问赵氏请哪位太医,吃的什么药,还说明儿要去侍郎府里望候病人。
湘霏为难道:“我今儿才打发人去瞧了,听太医说是时疾,外感内滞,只怕会过人,太太去探过了两次,回来便有些头疼脑热,老祖宗竟是不去的好。”贾母忙问道:“怎么,你母亲也病了不成?”湘霏这才掩口懊恼道:“不过是有些头疼咳嗽,并不是什么大症,因而太太不许我们告诉老祖宗,怕惹老祖宗心烦。“
贾母叹息:“这也就罢了。回头我便打发人望候你大娘和你娘去。你也放宽心,莫要太伤怀了。你大娘原是有福寿的人,断然长寿到老。”湘霏也打起精神笑道:“借老祖宗的吉言了。我想大娘不过是命里有小劫,过了这坎儿也就好起来了。”贾母听了,连连点头称赞:“就是这话儿呢。你也告诉你大娘去,让她放心将养着,日后还要长长久久享儿孙的福气呢。”
宝玉早听见史家有位妹妹与他一样的品格,心里欢喜得不得了,本来立时就要央求贾母去接来顽耍,但见贾母为史家的一位婶婶病着而怏怏不快,元春又悄悄朝他摇了摇头,于是不敢歪缠贾母。又见贾母只顾着和二嫂子叙谈家务,怕冷落了黛玉,忙凑过去与她说话解闷。黛玉平日家在林母处听惯了林母与人计议家务,并不觉得繁琐无趣,反而有些听住了。
宝玉殷勤地将一些小儿顽意儿捧到黛玉跟前,黛玉也就回过神来,一道与宝玉玩耍。元春下半晌还要学宫礼,见贾母跟前有人陪着说话,遂也不久留,辞了贾母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了。湘霏身上还有些家务要理,又恐邢夫人一时有事要找她商议,说完了话儿也辞去走了。单留宝黛两个小儿在贾母跟前逗趣,贾母见她们两小无猜童言稚语的样儿,心里也很乐,任是甚么烦忧也都从心头拂去。
黛玉一连在贾家住了□□日,贾母万般怜爱,直如元春、宝玉看待,寝食起居,无一不精心周到,处处怜惜,生怕她受了一丁点委屈。元春、宝玉与黛玉也是亲密友爱,真如同胞姊妹一般。元春年纪大些,平日里凡事只有尽让着黛玉,又有半师的情分在,黛玉又是那样的灵性敏慧,心里更是疼爱她到十二分上,探春这样的亲姊妹倒靠后了。
宝玉更不用说了,第一回见面便将黛玉看得高过世人十分,如今两人又跟着贾母一道住,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宝玉又天生一种痴性,私心里认为女孩儿比男孩儿好,对黛玉这种女孩儿中的一流人物,偏有说不出的敬服爱慕。可惜他而今人小学识又浅,说不出自己心中的真意,只是一味和女孩儿亲近,也学她们脸上涂脂抹红,闹出了好多笑话儿,把众人笑得使不得。
上到贾母、邢王二夫人,下到粗使婆子、小丫头,人人都认真宝玉是个呆子,连贾赦都笑宝玉太会淘气,阖家单瞒着贾政一个人。黛玉虽也跟着众人笑话他,但见宝玉待她志诚,甚么爱吃的爱玩的都尽让着她,黛玉倒不好笑话他痴。姊妹们日日在一处,也就渐渐熟惯起来,黛玉也慢慢将把他看得跟家里嫡亲的兄弟姐妹一样,情分上很是要好。
及至贾家两位舅舅、舅太太也都很疼爱黛玉,王夫人隔一两日便打发人来接黛玉到家里来顽,或留中饭,或留晚饭,偶尔遇着贾政在家,贾政也跟她们一道吃饭。有时用完饭,王夫人依依不舍,还陪着黛玉一道过来贾母这边。邢夫人虽然家事冗杂,难以脱身,但逢黛玉过去晨昏定省,她便是手上有事,也要抽出一点空闲来与黛玉说话。黛玉反觉得过意不去,每回去了不过略坐坐就出来。
李纨、湘霏作为媳妇儿,见头上两层大人如此待黛玉,还有什么不领会的,自然是跟着上头行事。贾家的下人们更会见风使舵,上头几层主子,人人都疼黛玉,他们自然也跟着尊重起来。况且他们早知道林家高官显宦,又曾是公侯之家,家事又很兴旺,家财又很富贵,林姑娘手里又很散漫大方,家下人口里只有尽着赞叹的份儿,只恨巴结不上。
黛玉在贾家的日子百样顺心,自然过得是舒心畅意,跟在林家也就差不离了。这一日午睡起来,闲暇无事,她与宝玉的功课挪到上半晌,下午自然就无事了。跟着田嬷嬷学了一回礼仪,宝玉便走进房里来约她:“老太太在暖阁那边见客,咱们不便过去,闲坐着也是无趣,咱们瞧瞧大姐姐去。”黛玉答应了,两人一齐走到元春房中。
元春刚巧坐在镜台前重整云鬓,一个嬷嬷立在一旁指点她如何盘发。若是日后入了宫中,虽然说是女官,到底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倘若主子一时兴起要你来梳头,你能直愣愣地答:“不会”么。偏元春金尊玉贵长大,从小丫头奶妈伺候着,根本不会自己梳头,只好现学起来。如今学了一段时日,简单些的发髻她都会梳了,今日学的是反复些的飞天髻,学了一个时辰才学会。
双臂早就僵硬得举不起来了,偏那嬷嬷还不容情,一个劲儿地催逼元春接着学。元春眼圈儿都红了,硬是咬着牙儿坚持,抱琴在一旁看得心酸,眼泪哗哗地流了满脸,再三央求嬷嬷,嬷嬷仍不松口,冷冷道:“宫中规矩森严,大姑娘去了宫里,自然要样样按宫里的规矩来。即便是女官,在主子跟前也没有坐着的理儿,主子坐多久,女官便要站多久。大姑娘还是暂且忍忍罢!”
元春听了一阵心凉,不禁滚下两滴珠泪来,偏生她这样命苦,不得不去应选。万一选上了,到了那地方,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滴滴答答流了一地。那嬷嬷不由缓了口气,劝道:“姑娘,再忍忍罢。现在忍了这些苦头,日后到宫里过惯了,也就轻松些了。都是要经过的,姑娘看开些罢。”
愈发把元春说得眼泪汪汪,手上动作还不能停,依着嬷嬷的指点,或缠或绕,或穿或定。眼泪一直流到飞天髻盘完了才干,元春把酸痛的双手放了下来,抱琴忙扑过来帮她揉捏,又打了热水来帮她净面。元春自己接过热手巾擦了一回脸,才慢慢镇定下来。自从知道要宫选,她已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心,但事已至此,她已再难回头,只好沿着这路慢慢走下去。若是被选进宫,也只好说命里该遭此劫。
无法可想,只好听天由命罢。元春懒懒地倚在妆台上,由着抱琴拆了发髻,重新梳了一个云髻。正要傅脂施粉,宝黛二人就撞了进来。黛玉还犹可,就捡了一张紫檀圈椅坐了下来,宝玉如同蜜蜂闻见花蜜一般,涎着脸便凑了上去。一会子翻翻粉盒,问:“这是什么?”一会子又去抓胭脂,说:“好香好甜。”扭糖似的央求元春:“好姐姐,给我尝一点罢。闻着怪甜的,吃起来应该也很甜。”
元春忙伸手拦了,只是耐不住宝玉在她怀里翻滚,险些把她撞倒了。黛玉在一旁看了有趣,促狭道:“大姐姐,宝哥哥既然要吃,你就给他一点尝尝么。那胭脂涩得很,看不把他酸掉牙!”宝玉见黛玉替他说话,越发得意了,不住声地甜甜喊道:“好姐姐,好姐姐,给我吃一口罢。”元春回身对黛玉苦笑:“这胭脂本来就是玫瑰花研碎了兑上米粉制成的,便是吃到嘴里也甜得很。”
宝玉听见说是“甜的”,益发要吃了,闹得元春无法可使,果然给他涂了一点在嘴唇上。宝玉舔了一舔,又往镜里照了一照,回头问黛玉:“好不好看?”黛玉促狭道:“好看得很,简直像个小姑娘。”这话恰巧碰到宝玉心坎上,他觉得当女孩子好,便央及元春给他脸上也涂一些。黛玉打趣道:“索性叫大姐姐把你当成小女孩打扮起来,你就如意了。”
宝玉得了主意,对着元春百般缠磨起来,奶娘们忙上前来劝:“宝玉你是个小子,怎么能做丫头打扮?叫上头知道,必定要生气的。”其中一位李妈妈自仗着奶过宝玉的功劳,便笑着对黛玉说了:“林姑娘也真是,哥儿呆得很,偏生又出了这个主意,倒闹得如今我们劝不住。”